第246章
宴如是走在宴门的山道上,脚步虚浮无声,仿佛踩在雾里。曾经明亮的双眸此刻黯淡无光,比深潭死水更无波澜;青丝散乱,山风吹乱,宴如是浑然不觉,背后长弓曾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如今沉重得似要坠地,弓上的灵光早已暗淡,正如她此刻心境。行尸走肉。
宴门晚间依旧宁静,山间的鸟啼声,流水,风过松林,沙沙……在她耳中却喑哑,似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幕,模糊不清,遥不可及。
“小心!”
有学子经过,不慎撞了她一下,手中的书卷散落一地。学子慌忙弯腰收拾,一边连声道歉:“抱歉,实在抱歉……是我不看路……”
宴如是被撞得踉跄了几步,眼神却不变,仍然死寂,面色依旧苍白,唇依旧了无血色。宴如是似乎看了眼这个不停道歉的学子,又似乎没有,空洞的眼神随意一掠,便抬起步,继续向前走。
她的背影在山道上渐行渐远,苍白沉默宛如一片纸人,
学子收拾完书卷,呆呆地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寒意。
学子感觉到,宴如是身上有一种彻骨的绝望……生不如死的痛苦。这都让她感到恶寒。
而回到后山的宴如是,继续投入日复一日的研习。
师姐沉睡,青龙如寂。惟有修炼,让宴如是与她们,更近一点点。
*
宴清绝听完,沉默了很久,久到旁人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她才半是无奈地抿起唇来,摇头,笑着对宴如是说:“倒是为娘仰仗你了。”
宴如是很淡地笑了下,眼里金光渐渐熄灭,她看向游扶桑:“你呢?”
“什么?”
“你都知道吗?”
游扶桑只说:“听得明白。”
宴如是追问:“那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游扶桑道:“我是从第十七次……”
宴如是听得很明白,心里的巨石也于是落了下来,她捉住游扶桑手腕,直至触碰到真实的、温暖的掌心,眼中才终于起了一丝波动,泛起层层涟漪。宴如是想说话,却发现喉口哽得厉害,只能发出呜咽。
她在怕。
怕这一次回溯不是真的,怕一切都会向幻梦一样消散不见。
怕自己分明已经做到最好,却还是救不回她们。
而游扶桑抱住她,轻轻抚摸她的脊背,安慰道:“不用怕。你做到了。”
宴如是没有说话,只是过了很久,僵硬的身体才慢慢软下来。她抓着游扶桑衣袖,很用力,死死抓在手中。
游扶桑轻抚着她的长发,细心地,一遍一遍梳理青丝:“我知道,我都知道。”游扶桑没有说别的,只是静静地抱着宴如是,任由她的眼泪打湿自己的衣襟。轻抚着对方颤抖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道,“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宴如是抱着她哭了好久,身子都要哭散架了。游扶桑的肩膀被泪水打湿一片,却一动不动,只是轻轻拍着宴如是的背,再次一遍一遍,低声安慰说:“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宴如是没有回应,只是把头埋得更深。游扶桑将她揽得更紧一点,感受到她肩膀一次次颤抖,似潮水退去前最后几波反扑。
良久之后,哭声收敛,渐渐平息,成了轻微的抽泣。
游扶桑于是抬起手,手指划过宴如是湿热的脸颊。
宴如是轻轻躲了一下,却没躲开。
游扶桑只好轻轻地,抚摸过,指腹拭去宴如是脸上的泪痕,温声问:“这几年,次次回溯,你都不曾休息,你定是很累了。”
宴如是点了点头。
游扶桑问:“去歇一歇,好吗?”
宴如是声音哑哑的:“……嗯。”
游扶桑于是伸手去扶她。宴如是手一软,几乎整个身子都倚过来,游扶桑小心搀着,慢慢让她站直。鼻头还是红的,眼睛也肿得厉害,但那双眸子,却比之前亮了许多,金色未消的极意,在此刻逐渐回潮反噬,宴如是腿抖得厉害,正打着颤,有人搀扶,才勉强稳住。
“禁术反噬了。”宴清绝轻轻叹息,“空耗了五年寿元……幸好,反噬应当不会太重。”
宴如是对母亲轻轻哼了一声:“我没事。”
宴清绝向游扶桑道,“你带她回去,好好歇一歇。”
游扶桑试探地伸手,覆在宴如是后颈,指节触到一片烫意。
宴如是却又说:“我真的没事。”
游扶桑于是看她一眼,不拆穿,只是俯下身,从她背后绕过,将她打横抱起。
宴如是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你现下可连站都站不稳。不要逞强。”游扶桑低声道。
宴如是靠在她怀里没出声,但耳根悄悄红了,她偷看游扶桑,又看宴清绝,谁也没给她反应,于是第三眼不知去看谁,干脆闭上了。
宴如是只感觉自己被打横抱着走了一会儿。风轻轻的,师姐的呼吸也很轻,洒在脖子上,有些痒。
直到进了屋,游扶桑将她放上榻,宴如是才又睁开眼。体内的几股力量被禁术强行唤醒,又未好好梳理,正横冲直撞,宴如是咬了下唇强忍着,额前沁出冷汗。
“你……”游扶桑紧张地伸出手,反倒被宴如是握住了:“师姐,我不怕的。我撑得住。”
宴如是紧紧握住她的手,抱回来。
咫尺间的这一刻,游扶桑终于闭上眼,另一只手也覆盖住宴如是的,她们便这么握着对方的手,相拥着,反反复复,直到游扶桑开口,难以抑制嗓音里的颤抖:“……是我。”她轻声道,“宴如是,是我怕得要死了。”
第179章 明月照山雪(五)
◎无尽的风呼啸掠过二十回长冬◎
是她在怕。
游扶桑在怕。
整整两年,二十次回溯,近千个日夜,宴如是是怎么过来的?
宴如是闭着眼,显是累极了,又卸下心防,很快疲倦不堪,却又强撑着,轻声说:“师姐,今夜你别走。我闭上眼,还会再想到那些事情。”
游扶桑点头,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握住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地覆住她的掌心,与她十指相扣。“我在这儿,不走。”
风拨弄着烛台上的蜡烛,烛光跳跃,把二人的面庞照映得忽明忽暗。
宴如是闭着眼,睡不稳,眉心微蹙,像在梦里仍未脱险。
游扶桑的手覆盖在她眉心,心中一紧,凑近些,听她梦中呢喃,“师姐,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对吗?……”
游扶桑温声道:“我在的。你不会是一个人。”
烛火轻晃,渐渐熄灭。寂静的竹屋里,游扶桑一直坐到天光大亮。
天光乍破,山间依旧万籁俱寂。远山如黛,层层叠叠藏在霰里,雾气从叶间筛下来,洒一地的斑驳光影。这般的寂静中,连风都是喧嚣的,呼吸声便显得多余,游扶桑站在窗边,走向门,竹门吱呀一声响。
门响带动山鸟啼鸣。
一个瞬间,山里恍然热闹起来,直至此时,次日才是真正苏醒过来了。
游扶桑站在门边,晨起的周蕴伸着懒腰走在山道上,见了游扶桑,她走过来,揉着后颈,自顾自道:“像才做了一场大梦,梦里被砸了许多雪球,现下脑后仍然隐隐作痛……”她一挑眉,问游扶桑,“是不是你偷袭了我?”
游扶桑没抬头,轻轻说:“若是我偷袭你,定不会让你只是隐隐做痛。我做事会做绝,杀人也是。”
周蕴看出她在装模作样,才关切问:“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没事吧?”
游扶桑道:“我很好。”
周蕴偷偷摸摸问:“宴如是说的回溯……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吗?”
游扶桑没答,反而问:“周蕴,你怕死吗?”
周蕴愣住,眼里闪过一丝意外,转而目光轻颤着飘忽,似是在回避什么。
她缓缓说:“怕……”停顿一下,摇摇头,“不。我不怕。”
但她的手却在轻轻颤抖。其实周蕴自己也无法理解,不过一个随口的问答,她怎么像真正经历过了一般,浑然感到惧怕了呢?仿似有什么东西穿透过她的心脏,是长剑,或者是刀,寒光一闪,于是她的心口空落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真的不怕?”游扶桑的声音轻轻地响在她耳边。
周蕴抬起头,勉强笑了下,说出实话:“过一天是一天。人总是不想死的。”她叹了口气,“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着至少还能吃到好的,看些好风景,见点老朋友。”
“周蕴。不想死和不怕死,是两回事。”
周蕴于是沉默了。
是啊,是两回事儿。其实周蕴怕死,也不想死,她还未设想过倘若某一天必须做出舍弃,她会如何抉择。
游扶桑却与她说:“在我的梦里,你已经做出决定。”
“你说孤山难得下了雪,你想回去看看。西湖结冰了,妹妹在冰上玩,和母亲一起打雪仗。她们笑着,吵闹,母亲的鬓角都花白了,和雪一样干净;梦里的雪总是很白,不像这世间,雪落了,很快又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