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玄镜道:“所救之人背弃你,所爱之人遗忘你,所信之道尽数崩塌。你真的不在意?”
  宴如是道:“纵世人皆弃我,我仍在天地;纵功业皆空,我依旧与万物同源。”
  玄镜化作青烟,烟里有一双眼在凝视,眼底波澜,久久叹息。“答得真好。便是答得太好,才正是症结所在。”玄镜道,“人若有私情,遭人背叛,定会计较,承人遗忘,必有芥蒂。而你并不如此,才总信世间至善,人间真意。”她叹道,似摇头,“人该有私情……人该有私情。”
  宴如是迟疑道:“我……我自是亦有私情。”
  “是吗?”玄镜反问,“你的私情在谁身上?”
  宴如是未答,玄镜却是抢先道:“罢了!你也只有那一个答案。可你不曾发觉吗?在一切大事前,你的心里,她总是可以向后捎捎的。你爱众人,心系苍生,可她的心意,她的心情,你总是忘记。”
  “我……”
  宴如是本要开口,滑过口齿的语句忽让她咬紧了牙。
  这一次,没有声音再替她回答。
  玄镜问:“无有小爱,如何大爱?”
  玄镜化作的青烟逗留在宴如是的肩膀,青烟的尾巴上下一动,似乎是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从前你为上重天三大至宝凝结而成的纯净之物,除开那些生死啊,大义啊,不会有旁的思想。如今孟婆助你入轮回,有了人的私欲、渴求与不舍,至此,你才算真正拥有了自己的魂魄。你……”玄镜顿了顿,仿佛在试探地问,“可愿意,这一次,仅仅为自己而活呢?”
  仅仅为自己而活——可她为什么而活呢?
  如果不为仙门恩怨,不为上重天,不为苍生,她只为自己而活,又是为什么活?
  玄镜道:“只为自己的感受而活。”
  “可我已失五感……”
  “这便是答案。”玄镜道,“常人生负五感,才浑不在意感官带来的一切,不在意春雷,不在意新雪。而这五感你一一失去,又失而复得,才更听得春雷之响,触得新雪之轻,嗅得花香,见得山岚……如此种种,珍贵珍重。”
  为自己,为自己的感受而活。为云上无人的山峰,为林间薄雾里花香,为海边晨风,为暮春最后一瓣桃花,初冬第一枝梅。只为这些而活,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
  宴如是喃喃自问。
  世事纷扰,万人期许,你可以缄默。千万人呼喊你的名字,你不用回头。
  她可以这么活着吗?
  冷风入夜,她尽可倚靠在身边人的肩膀,与她共一片氅衣。静坐山中听雨,雨点顺着伞沿落下,她睡在爱人的膝上,世事百年不理。
  她可以这么活着吗?
  “哪有什么可不可以,只有想不想,”玄镜叹惋,轻声道,“上重天,未教你七情六欲,却令你沉没在大义中,这太残忍了。”
  玄镜的话犹在耳边,宴如是知那是诱她入魔之语,可又不得不听进心里去。
  夏风拂过,早朝已散,她拥抱着游扶桑,眼角一滴未觉察的泪。
  而游扶桑双目紧闭,压下喉间一朵将落未落的染血花瓣。
  ——第五瓣芙蓉花,天人五衰之相。
  *
  朝胤入夏,海风和煦。另一端深宫,分明是晨起云雾时,乌云却在某一处密集,无端诡谲。
  灰发的老妪也无端心悸起来,她转身,匆忙间碰倒一只瓷瓶。瓷瓶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老妪伸手去捡,掌心刺痛,鲜血不止。
  她凝视着掌心的血,心知这是不祥之兆。
  果真阴风四起。
  狂风摧枯拉朽,天地失色,有两个身影自风中显现,长发与衣衫却不受狂风侵扰,如静水之莲,岿然不动。
  她们一黑一白,仿若地府无常,可气质庄重,分明不是小鬼滑头。
  黑者断命,手中书卷明言“不入天策”,白者续命,手中册却写“前路无归”。
  老妪知晓,她们是黑白司命,来自九重天。
  二位司命隔着狂风凝视老妪,同时开口,声音重叠,远而近,高而低,似鬼亦似仙:“孟婆大人,与我们走一趟吧。”
  第161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二)
  ◎我为了谁而来,谁为了我而来◎
  阴风乍起,周围景致骤变,一瞬回到奈何桥畔,孟长言知道自己逃不了了。
  奈何桥尽头,忘川河水似有心性,也心生畏惧,缓缓凝滞了。
  孟长言虚弱地倚在奈何桥栏上,手中空荡荡,力量——不论是灵气或鬼气——的枯竭皆让她感到寒冷。彻骨的寒冷。是冥府阴寒,兼以神魂本源被抽离的空洞。
  她望着望乡台上身影模糊的二人。那本是亡魂望乡之处,却站着黑白司命,来向她索命。
  黑司命玄衣兜帽,墨发如瀑,一双眸子似两颗结冰的玄晶。白司命衣袍皎洁如月华流转,面容苍白,银发如霜,双眸清澈,空灵不含任何情绪,如镜,只映照外物,譬如这世间,或天道的轨迹。
  她们一左一右站立,气息带着终结、枯萎和无可抗拒的定数。
  没有言语,没有任何交流,如同神谕下的两个执行符箓,至静也至冷。
  黑司命抬起右手,掌心摊开,未有半点灵力震荡或波动,可霎时,以她为中心,奈何桥上下景致皆以难以名状的形式扭曲、变形、坍塌,连带着孟长言亦被拉进漩涡。
  瞬息之间,孟长言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黑司命靠近,直至咫尺间,黑司命的手指轻点在她额前:“天机有异,当即清除。”
  “何……”孟长言紧张地吞咽,“何为有异,何物清除?”
  黑司命了无波澜地道:“知而不报,佯而装之,皆罪也。孟婆大人,惹恼我们,于你无益。”
  白司命亦道:“‘她’是变数,是需要被涤除的偏差。我二人来,并非要与地府决裂,孟婆,从前你瞒着阎王做的事情,如今也瞒着她们与九重天,将这偏差涤除——将她抹净,即可。”她一字一顿,“做不到,便是你与她一同被九重天追杀。”
  黑司命接话——分明是没有起伏的语调,却让孟长言听出轻蔑的笑意,在笑她无能——“上一次九重天出兵追杀之人,是万年前的火凤凰,和号称九重天下第一大妖。尔后,一个死于人间,一个泯灭东海。你与她几近凡人身,比不得她们。”
  地府激荡,黑色的吸力将孟长言身上仅剩无几的灵力吸食殆尽,白司命面无波澜地抬起左手,白色的烙印顷刻映在孟长言眉心。
  她被“落籍”了。
  仙鬼之官因故彻底贬作凡人命,此后生老病死入轮回,是为落籍。
  “若你就此袒露一切,助九重天击杀,便算将功补过,不再多治罪。”白司命冷言,左手五指一收,成爪,孟长言便撕心裂肺地痛,五脏六腑皆被碾过,又留得一丝残息,去听二位司命最后那六字:“否则,当即处决。”
  *
  盛夏时节溽暑,朝胤竟也有荷花。
  小风过连廊,又穿堂。弦宫里,王女枕在弦宫官的膝上,仰了头,看弦宫官指尖一挑,清水芙蓉在空中次第开放,成一道清凉的水雾帘幕。
  水雾下,青罗小扇摇啊摇,吹走了溽暑气。
  宴如是半梦半醒。凡人身在盛夏极易打瞌睡。
  她恍惚着伸出手,穿过水雾,觉不到冰凉,却勾住游扶桑摆弄清水芙蓉的手指,柔声道:“并不觉得热,不需弦官费心降暑……”
  游扶桑不动声色撩开她鬓角碎发,“额角都是汗。你既失触觉,便不要对自己的猜想那么笃定。”
  宴如是撇嘴:“是嫌弃我了。”
  游扶桑失笑地摇头:“怎么会,只是在想……”
  宴如是猝然坐起来,惊落一片芙蓉水花:“师姐是想什么?”
  “在想你的修行。”游扶桑正了身子,也正色道,“孟婆谨言,不向你透露转世之谜,有意隔绝你的修行,但不想,你还是染上了玄镜魔气,”眼看宴如是垂下眼,游扶桑立即改口,“却不是坏事。灵气尚无可找,魔气已在你体内了,也许这便是修行的契机……当然,你未必想学。”
  宴如是低垂下眼,看着池塘里的锦鲤,吞慢地答话:“是修行的契机,还是入魔的契机?”
  游扶桑小声提醒道:“你已入过一次魔。”
  “……”
  宴如是几乎要哭。
  游扶桑于是又仔细解释:“眼下人人都与我说事态不妙,我总觉你当务之急是学会自保。我曾想将煞芙蓉移去你体内,但我毕竟不是它的主人,怕做不好。而你此刻凡人身,大概也承受不来——你有什么头绪?”
  “没什么头绪。”宴如是说道,显然十分气馁,头埋在膝盖里,叹息又叹息,“只是凡人身承不来煞芙蓉,这我是晓得的。”
  她抬起头,又靠来,依在游扶桑肩旁,闭眼道,“要是能变作比翼鸟,藏在师姐袖里……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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