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游扶桑不信姜禧,但又心存侥幸,觉得有龙女牵制,一切不会太糟。
  也许游扶桑根本不信她们。只是不想看宴如是继续奔波劳碌。
  游扶桑低头看着熟睡的人,心头一阵酸涩。游扶桑心里,宴如是是寺外一盏长明灯,即便形消骨散,即便死去无人知晓,也要成全世人;也像古井清水,明知浑浊了也好,干涸了也罢,只要有人需要,就一定会拼尽全力往上涌。这样下去,迟早会重蹈万年前上重天神女的覆辙。
  游扶桑最怕那样。
  于是与龙女合作。
  可是王母执掌天命十万年,其意志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撼动的?
  龙女与孟婆寻求的也不是彻底推翻,而是既定轨道外的微小变数。
  游扶桑只是但愿这微小变数,能让宴如是留一条生路。
  游扶桑总想,自己求助龙女、动用江南春,看似在帮宴如是,实则也是依照自己想法一意孤行。倘若宴如是发觉她有所隐瞒,会伤心吗?倘若最后一切功亏一篑,满盘皆输,甚至于生灵涂炭,宴如是会痛不欲生吗?
  游扶桑不知晓,也不敢去细想。
  更何况与龙女的合作,有什么变数都不可说。
  游扶桑低垂眼眸。怀中的人睡得正沉,长睫轻颤,面颊贴着她的衣襟。
  江南春果真是好东西。
  周蕴将这药齑给游扶桑时,还与她说道,这江南春功效不仅在稳神,让嗅者深睡,解除疲惫,更神奇之处是它带来的短暂梦境——那从某种程度而言,是一个预知梦。
  周蕴说道:“世间万象,如千丝万缕纵横交错。每一缕丝线,皆牵引向一方天地。假若你今日驻足回望那株江南垂柳,为那一抹春色所动,决定多留一日。正是这一日,你在酒肆偶遇一位散仙,她的一席话改变了你的剑法根基。十年后,这破茧新生的剑法救了你一命。你看,生与死的大事,却因你彼时驻足观柳这一件小事而改变。
  “又或是,你停步细听那声山中黄鹂,循着鸟声入了深谷。在谷中看见一方石碑,原是一篇医经;又或许见一位白发仙姑,见你骨相清奇,传你一卷天书……你成为了济世的神医,或一代剑仙。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往后一切如一粒黄沙袭漫天,卷起巨大风浪,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当年,你驻足听了那一声黄鹂。”
  这一切很好理解,尤其周蕴用了如此浅显的例子。游扶桑理所当然地点头。
  周蕴继而说道:
  “更为玄妙的是,那些未曾走过的路并非消散在了历史的尘埃里。它们如同月光下的倒影,在另一方天地中延展开来。
  “或许在另一片天地里,你未曾停驻,未曾回眸,不看柳色新,不听黄鹂脆,于是,你踏上截然不同的征程。你即刻启程,恰赶在一场疾雨前来到驿站,你去牵马儿,匆匆一瞥,居然遇见许久不见的旧相好,你们久别重逢,叙旧良久,互相发觉心意,情投意合,从此携手并肩而去,隐居山林,过上了与山相看两不厌,采菊东篱下的日子。可是,倘若当时为了杨柳黄鹂多耽搁了几刻,你们便无法遇见。好在你们没有错过良缘,有情人终成眷属。
  “但这或许也让你无能称为医仙剑仙类似的厉害人物。
  “你看,一个小小的选择后通向那么多不同的人生。那些你此刻不曾作出的选择,在另一方天地里,有另一个‘你’替你去做;那些未经历的人生,自有另一个‘你’去感悟。谁都想未卜先知,在每一个时刻做出最好的选择,可此刻失马,焉知非福,人生便这么流动着,是起是落,无人能预见。”
  周蕴就此顿了顿,颇为得意地笑,“这江南春却不一样。它可助你未卜先知。饮下之后,能照见那最令你心惊的一方天地 —— 在那里,你选择了最令自己战栗的那条路。那是你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在另一重天地中化作了真实。”
  游扶桑思索一番,犹疑地问:“也就是说,它可助我避开灾祸?”
  周蕴道:“话是这般说的。江南春给了你预知,也给到你警示,告诉你从后经历,至于遵循还是反抗,全然要看你自己。”
  游扶桑缄默许久,才又问:“周蕴,你呢?你做过什么梦?”
  周蕴抿一口茶。“这个嘛……”
  说来丢脸,她做的梦并非什么家国大义、天下苍生云云,只是梦到某一日她上街,偏偏将袖中的钱袋系在腰上,便有小贼趁着她与摊贩讨价还价之时摸走了她的钱袋。
  周蕴于是惊醒,吓出一声冷汗。
  她原不信预知未来这般玄之又玄之事,却又想看看——也许是制作奇药之术的信任打败了守财的心——她便将钱袋系去腰间。当然,钱袋换成了本就该丢弃的破布袋子,里面的铜板也换作几粒石块。当她站在果蔬摊前犯病似的还价,腰间一轻,再回头,小贼已然凌波微步地逃走了。周蕴眺望,亦不可追寻。她于是知晓这江南春的奇迹妙用;只心道,幸好幸好,没丢铜板,只是丢了一个破布袋子……
  周蕴把茶水饮尽,“我的梦,不提也罢。”
  周蕴研究这般奇药,大抵,也是对预见未来一类的事情常有心结。
  周蕴放下茶盏。
  痛定思痛,她将江南春卖与游扶桑,以三个元宝的高昂价格。
  游扶桑未讲价。
  人各有心结。
  游扶桑从未与任何人说过,自己也曾在江南春下陷入短暂的噩梦。
  梦中确是恶鬼骤现,生灵涂炭了,不过这并非游扶桑最惧怕的。她只看见,宴如是站在地狱。献身的救世主没有得到应有的敬重,人们割下她血肉,饮食这些蕴含乱红垂泪气息的血肉,以从恶鬼的灾难中解脱。
  她们啖血,哭着说“也只是想活下来”。
  你说你要拯救我们,如今你的血肉可以让我们不受鬼气侵蚀,所以,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
  游扶桑不敢再看。
  她从梦中猝然醒来,浑身因冷汗湿透,犹如溺水绝命。
  她怕看到宴如是鲜血淋漓的样子,更怕看到,宴如是听了那些可怜又恶心的话,真的不再挣扎反抗。
  游扶桑知道宴如是确会那样。
  什么狗屁的大义、苍生、人世间,诸如此类游扶桑根本看不上的词语,却总能唬得宴翎仙首团团转。在战场上,仙首一人可敌千军万马,可在这人间,凡人们随便动动嘴皮子,哭丧几句,让仙首献祭己身,去救全然不相干的闲人——她居然真的会去做。
  游扶桑以为以命换命是最不值当的买卖,生者生,死者死,倘若都能兑换,这天地命理岂不是成了笑话?
  可这些笑话与最不值当的买卖,总能将宴如是吞没。
  悲悯之类,流言之类,道义之类。
  这些游扶桑眼里无足轻重的事物,却让宴如是寸步难行。
  宴如是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是救世。
  牺牲自己——不论是战死疆场还是喂食血肉——她便会去做。
  于是那场由江南春预示的梦里,游扶桑愣怔着眼睛,落下两行清泪,梦醒,泪依旧在流。
  而此刻,游扶桑在步辇中,平白想起那梦境,眼泪又擒在眼眶将落未落。
  宴如是虽是沉眠,眉头却还是微微蹙着。连梦里也放不下心事。
  游扶桑于是将她更往怀里带了带,宴如是上身一动,一缕青丝从耳后滑落。
  游扶桑伸出手,想为她拨开,指尖却在她脸颊边迟疑了。宴如是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能看见下面细细的青色血管,游扶桑的视线滑落下去,忍不住用指腹轻轻描摹她的轮廓,从眉骨到脸颊,再到下巴。
  宴如是在睡梦中轻哼一声,又皱紧了眉头。
  游扶桑抬起手,轻轻抚平她的眉头,又替她捂上了眼睛,在额角,落下一个轻若无痕的吻。
  “如是,多希望你好梦不复醒。”她心说。
  *
  只叹肩上重担太重,连梦中也绝无安宁的可能。那些白日里刻意压下的忧思,在沉睡时又化作缠身的噩梦。
  宴如是被暗处的梦魇攫住了心神,眉心微蹙,指尖倏然收紧,指节泛白,须臾,冷汗打湿了鬓角。
  梦魇里尸山血海,北风卷着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半边夜空。漆黑的夜色中,红光吞噬一切。宴门檀木金匾已被烧毁。
  宴如是分不清这是什么时刻。
  是七十七年前宴门被孤山灭门的那个夜晚吗?
  是她发现至亲断臂抽筋,被仇敌带走,她却无能为力的那个夜晚吗?
  是她回到宴门,亲眼目睹母亲被啃食的那个夜晚吗?
  宴如是的眼前已然开始发黑。
  心跳得几乎要裂开,嘴唇咬出血也浑然不觉。
  她冲进火海,扑面热浪灼人,山道横七竖八地倒着尸体,身上宴门的明黄色衣衫被烧得看不出原先色彩,似孤零零枯叶,那么单薄。月光下,火海里,修士们泛着青白的脸色,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地上血迹已然半干,在火光中泛着暗褐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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