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贵妃倚着她,嗔怪笑道:“周掌门莫要编排我了。”
时至今日,已说不清是周聆的主意还是她的。朝堂之上,病鬼并非真鬼附身,乃是皇帝回光返照,因服仙药之故,瞬间精神复苏,力大无穷,身体无痛,气色如常。其心智混乱,亦非为鬼所附身,而是因其癫痫发作,借妖鬼之名,欲祸乱朝堂。此日待诛。
堂上群臣,自诩耳清目明,心思敏捷,却如猴子一般被耍得团团转,真真宫中一场笑话。
周聆只道:“今日祭典,皇帝被乱棍打死,群臣推卸责任,鸦雀无声;皇陵一把火烧毁,真是……趣味至极。”
九五之尊又如何?失了龙位,失了人心,只是凡人。群臣因其在殿上高坐而尊其龙威,俯首称臣,亦可因其在陛下疯魔,奋起攻之,弃其如弃鬼魅。
登高,跌重。
于是自那日起,贵妃算是明白:旦是凡人,皆是一条性命,不是生,便是死,高官厚禄之人之命不比两袖清风之人之命更硬,九五之尊不比贫贱之人难诛。人命不过薄薄的一层皮裹着几许流脓的血肉。兴许权贵有金银物什傍身,皮稍厚些了,可是贫贱的皮又能薄到哪里去?再怎么贵贱分别,都是一把刀子进,皮开,肉绽,鲜血溢出,瞪目而断气。人命,真贱,轻不过粟米,重不过碎银,她的命,他的命,都是一样。
第126章 陵(二)
◎正是因为看重,才敢以命换命◎
史官记载:乾德十七,贵妃主持祭典,烧皇陵,保社稷。祭从前厚苦种种,期从后风调雨顺。
史官补记:帝次年病逝。
乾德一火烧皇陵。前天子以身作则,后敦促百姓效仿,凡家中有新尸者,焚作骨灰,散在江海。江海处,修士联合鬼差作阵御敌。
清都的圣旨,快马加鞭传进每个城池村落,唯恐落下一处,让鬼魂钻了空。官兵与仙门修士共同传递,御道与周聆倒也配合;小门小派亦倾巢而出,终于赶在第三日日落前传达到位,万幸万幸,这三天里风平浪静,并无鬼怪现身。
修士分门别类镇守村落城池。
只是,圣旨虽传达了,操行总是偏差。至亲离世,马不停蹄焚尸,百姓总有多不忍。偏村丧童,母亲哀恸之余,不忍焚尸,原想将尸体入土,好歹留了全尸。母亲抱着孩子,常想起孩子咿呀学步的模样,不禁潸然泪下,却是半梦半醒间,听孩子开口说:“……饿……”
其音不似孩童,而从四方而来。母亲惊醒,却见幼儿口中涌出黑气。
转眼已成了盘中餐。
这是在九州偏村找到宿体的第二十七只鬼,附身在三岁幼童上。
鬼魂现身,村外的摇铃很快响彻云霄,修士警觉,排兵布阵地包抄半片村庄。
此前她们已经处理了十余具出现异变情况的新尸,逐渐摸索出作战计划,熟能生巧。只是困惑,眼下境遇鬼魂只是附身尸体,尸体本无魂,修士杀死便好,若是往后鬼魂附身在活人上,她们又该怎么办?杀死?擒拿?又要如何逼退鬼魂呢?逼退鬼魂后,凡人躯体必然大受其害,即便不死,非痴即傻,就此缠绵病榻,民怨又要如何是好?
这是寻常修士能想到的,却不是寻常修士能解决的。
眼下她们能做的,只有依照仙首命令,镇守一方,驱逐恶鬼。也万幸仙首反应及时,能在三日内便这般快速地做出决策,极大免除祸害蔓延。若非如此,怕是人间三日已成炼狱。
数十名修士在一炷香内解决了恶鬼,可她们的神色并不见轻松,额头沁出点点汗水,衣衫沾满尘土。
这三日里,她们几未合眼,都怕让摇铃声在小憩间溜走,醒时血光漫天。只因她们都见识过鬼气之强。倘若恶鬼现世,只有一名修士坐镇,单打独斗是绝招架不住的,更不要说寻常凡人——即便凡人中的练家子也会被压在地上击打,牙齿,血肉,红黄的脓血流了一地,直至被击打断气。恶鬼只在附身的那一刻与杀生暴动时才面露凶光、口吐黑气、力大无比,寻常时则行事无异;如若没有摇铃,根本分辨不出。
但并非那么幸运,每每异变出现都有修士帮衬。那些没有帮衬的时刻,恶鬼悄然溜走,她们鞭长莫及;如今能做的,只是尽可能解决眼前的恶鬼。
一百九十七只鬼,再多便没有了,而如今她们已销毁二十七只,是好事。
清都事变的第三日末。
宴门高阁里,即便仙首,亦是三日未合眼了。
修道之人没有昼醒夜眠的说法,只是整整三日不曾休憩,难免也神不清气不爽。
窗外的天光升了又落,烛火照了一夜。
宴如是不动如山如玉雕像,身坐案前,朱砂笔圈画一叠又一叠的书简,偶尔拨动案边星盘,上面记录着鬼魂已出现与未出现的方位、个数与时刻。
这样以罗盘问判词、算星轨的场景似曾相识。七十年前浮屠十二鬼,罗盘判词判得丝毫无生机,年轻的少门主在众目睽睽下慌了神,是陆琼音波澜不惊行步高台,悠悠指出绝处逢生之法。让罪魁祸首来稳定军心,这难免有些贼喊捉贼,只是当时她那些笃定的话语到底起了作用,到最后,局面也确力挽狂澜。
牵机楼的陆楼主,神机妙算。
其运筹帷幄之至,即便死前,也要损人不利己地牵扯一片人间伤亡。这世上有人苦恼,她便快活,有人死去,她便有生机。恶世的凶兽饕餮,是这样的活法。
死了仍然折磨人。
宴如是坐在案前叹气,游扶桑闭眼靠在窗边小憩。夕阳的光一点一点沉落,游扶桑面上的光亦点点消失不见。
宴如是道:“西南方有山贼掘古墓,欲取财宝,行事隐蔽,不为修士所察。甫入坟墓,水银拂面,七人俱毙。鬼,便在这个时刻现身了。”
游扶桑问:“几只?”
宴如是答:“七只。”
时刻清晰,方位确凿,太适合一网打尽——
但游扶桑去听宴如是低落语气,便知晓,事实是让它们尽数溜走了。
鬼只在附身的那一刹那以及暴动伤人时才会激得仙门摇铃大躁,其余时刻与常人无异。丢了最初附身的时刻,往后再去巡查,怕是异常困难。
七人七鬼,如今已身作凡人,不知去向。
游扶桑道:“你既已知她们身份,那可有什么身份文牒可供追踪……”
未说完,已然觉察不妥,讪讪住口。那七人本是<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daomu.html target=_blank >盗墓贼,明面的身份怕都是假的,要从文牒入手,难如大海捞针。
摇铃不可察,文牒不可察。
她们于是知晓:鬼在慢慢变得聪明。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如盗墓贼这般的事情在这三日的书简中并不少见,宴如是正在分门别类地收整,以免错漏。仙首做事事必躬亲,不放心假借旁人之手,更导致了事务繁多,忙里无闲期。
游扶桑于是显得清闲,百无聊赖地玩弄着手中巴掌大的银香炉,香气氤氲如雾,气息渐渐盖过书简与书墨的味道。
从前她作浮屠城主,可没这么事必躬亲的兴致,小事过目,大事点头,自有下面的人去做。这么想来,仙首可是难做太多,居然显得她这个城主十分德不配位了。
根据她估计,往后史载:焚尸灭鬼,始得安国。然人心难聚,令难即行,民间灾事不断,终成一乱。百姓多叹:焚尸虽有不忍,然生者安危,须得顾全,鬼气祸害,人力终究难胜。
即便是焚尸一事,宴如是与周聆亦有分歧。这与其说是贵妃的意思,不如说是周聆旨意如此。宴如是的思路本与部分上书劝阻的臣子一致:“人死为大,死者应得安宁。”焚尸到底有违人伦,望陟罚臧否,慎思之。
她以为,焚尸太过残忍了。
周聆却说:“此刻不作残忍事,往后更有残忍年。不然你便撤回成命,等着看吧。”
事实证明周聆所言非虚,人人都夸她雷厉风行。
而她们所行,不过被鬼气与血光推着走,没有机会也没有心力做多余的决策。
宴如是放下朱砂笔,揉了揉眉心,略微苦恼,低声喃喃:“孟长老怎么还未将书简送来……”
游扶桑手中把玩的香炉抛起又落下,她十分突兀地问道:“宴如是,此情此景,你怕吗?”
——怕,自然怕。她怕极了她坐仙首位时,无力责任,放任灾祸发生。孤冢零落,哀鸿遍野,亡魂漫天,残阳映血。
宴如是闭上双眼:“师姐,我自是怕得极了。”
游扶桑于是又问:“那么,倘若用你一人的命,可换得全天下人的安宁,宴如是,你愿意吗?”
问出这话时,游扶桑心里隐隐有个答案,她不是不熟悉宴如是,却还期待另一种可能。她只是希望宴如是稍稍自私一些。
却仍然出她所料,宴如是的答案并非“愿”或“不愿”,而是——
“师姐,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