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庚盈道:“嘻嘻,先不告诉您!”
再道:“我以前想:变成虫子,岂不是被人一脚踩死了吗!入了畜生道后,我想:被人踩死,就可以去到下一个轮回了。先做了虫子,运气倒好,没被人一脚踩死,没被鸟雀吧唧吃掉,没掉进水里淹死,寿终正寝了,不过虫子命短啦,没活多少时日。二十天?四十天?也就这样岁数了。第二世做了一朵透骨花,被一家富贵人家的小姐养着,可惜小姐体弱,命也不好,先是染了伤寒,后来家里长辈有了赌瘾,把什么都赔光啦!树倒、树倒猢、猢那什么,猴子散!我这朵娇花也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无人浇水,活活旱死!死!唉!”
“第三世是一条鱼,也许是锦鲤吧,住在好大的寺庙里,总有人对着我许愿呢,今日要家财万贯,明日要功名利禄,我呸!一穷二白的人都在做什么癫梦呢,我都在水里嘲笑那些人。结果有一次,我用鱼尾放了个泡泡,水池前的大官忽然觉得很不吉利,说我在嘲笑——虽然我确实有偷偷笑啦——然后找人把池中水抽干,我又死了!呸呸呸,要是再让我遇见那个狗东西,我一定——哼!
“第四世是一只鸟儿,没什么好说的,晴天就站屋檐上,落雨就躲树荫里,叽叽喳喳,和我的鸟朋友讲路过每一个人坏话,反正她们听不懂!
“尊主,第五世的我可威风啦!是一只大猫呢,额头上有一个‘王’的那种!我真是太强壮了,又迅猛如雷,哇,近些的几个山头没人,哦不,没兽不知晓我的名声!路过的樵夫,我咬!路过的迎亲队,我也咬!路过的商队,我更咬!路过的修士……结果……哈哈,你知道的。死掉了嘛。
“再后来,就成了一棵树。这是最漫长的一世,我慢慢长,慢慢变高,慢慢变得铺天盖地,慢得都快睡着了。只是奇怪,周围的野兽怎么都这么奇形怪状,不像我从前见过的,反而像我曾经在浮屠城,有人去过不周山,说是遇见很多妖兽……啊!我于是想,原来我在不周山上呀!渐渐地,我才知道,我是在不周山上当一棵无花果树。
“再然后,尊主,你猜怎么了?我看见你,姜禧,宴如是,还有一些不认识或者不记得名字的家伙,你们几个人从我身边走过。可惜我是树,不能跑,不能追,只能眼巴巴看着你们走过去。当树真的太累了,一天十二个时辰,十个时辰都在睡觉。再醒过来,不周山的业火不知什么时候燃烧在整个山头,我看到了您……看到您一直沉睡……我很着急……
“着急地叫醒你后,我又睡过去了。哈哈。别怪我嘛,我们树是这样的。
“但我也看到了姜禧。姜禧拿着那把桃花扇叨叨叨说了什么东西,然后舌头断掉了,满嘴是血,天啊,尊主,你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游扶桑道:“我不知。”
“唉,可惜,看起来好痛呢。”庚盈道,“不周山的业火实在是太猛了,我这棵无花果树也被烧坏了,再醒过来,又是那两个讨人厌的家伙,鬼差!她们说,六世以毕,你可投胎成人了。鉴有人为你誊抄经书,约可投个好胎。她们还说,我会有喜爱我的娘亲……尊主,庚盈要有娘亲啦!”
游扶桑道:“这真的很好。”
游扶桑心里却细细想着,原来,这已经是第六世了。
庚盈道:“这几十年,庚盈做过虫子,做过花草,做过参天大树。也做过水里的游鱼,山里的大猫,枝头的鸟儿,不与人言,自由自在。其实,还挺怀念的呢。但是,尊主,你知道吗?我……
“我最想做的,还是尊主身边的小乌鸦,浮屠城的庚盈。”
似乎已经在说离别的话了,庚盈的声音逐渐染上哭腔,“尊主,之前匆忙,都没来得及抱抱您,没想到再见,还是没办法拥抱。”
游扶桑下意识站起来,手伸出前,恍然发觉这无花果的幻影在不知何时已经十分单薄,淡得能透过晚风了。
“庚盈!”
“我在呀!我也不想走,可是没办法……”庚盈又哭又笑的,要是能看见,还不知有多滑稽。她在用力出声,可是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变轻了,仿似来自极其遥远的地方,庚盈两只手放在唇边,用力呐喊,“庚盈走了,您一定要好好记得庚盈呀!!!”
第118章 江南春(五)
◎渐行渐远无书◎
“我当然会记得你。”
春神的灵气彻底消失在面前,那颗铃铛又恢复往日黯淡,只是死物,没有活人的气息。
游扶桑闭上双眼,脑海里飞速回忆庚盈的此生,最终落点,不是死前的悲怆或初遇的同病相怜,只是灯火庸州城里,那一个笨拙地包裹着花籽儿,字迹歪歪扭扭不修边幅的荷包。
我当然会记得你。
游扶桑在心里又说一遍。
尔后将铃铛收进袖中,站起了身,向蓬莱长老阁外走去。
意料之中地看见阁外一抹翠绿色身影。青鸾向她欠了欠身,潦草一礼,脱口该问庚盈,可心里又知不会是愿想中的答案,于是缄默。
游扶桑于是道:“她会很好。只是再入轮回,不会记得我们了。”
青鸾哑了哑声,苍白的面上划过一丝不忍,却道:“那很好。”
不记得我们,不记得前尘浮屠脏污事,干干净净入轮回,那很好。
游扶桑笑:“是啊。”
言罢,她似乎也不想再寒暄,提起步子又向外走了。
青鸾却喊住她:“尊主!我是来向您辞别的。”
游扶桑讶然:“……辞别?”
青鸾颔首:“原在徐州风青山,我功法反噬,几乎走火入魔,是尊主将我带回蓬莱,修身养性,远离邪道之功;尊主对我之恩,不只在浮屠城中。我知尊主浮屠城内有庚盈,浮屠城外有宴门主,青鸾只是泛泛无名卒,可尊主之恩,青鸾永世不忘。”她递出一支青色羽毛,恭敬道,“此物有护身之效,必要时刻可挡尊主一灾。”
游扶桑却问:“挡我一灾,对你的代价是什么呢?”
“……”青鸾张了张嘴,似很哑然,再抿唇道,“并无什么代价。”
游扶桑心想,看来代价挺重。
她不愿收,手仍垂在袖子里,疑问道:“为什么要离开蓬莱呢?”
青鸾一怔,低下了头:“蓬莱静养为修身,如今我已经自有一套功法了,不再受邪功反噬之苦,自该离去了。”
“此后向又何处去呢?”
“还没有答案。”
“只是想离开蓬莱?”
青鸾不语。游扶桑知晓这是默认,于是问:“蓬莱不好吗?”
青鸾道:“蓬莱很好。世外桃源,不受世俗之扰,更无纷乱之虞。蓬莱很好。”
游扶桑:“那……”
青鸾轻声再道:“只是,这是她的蓬莱。若有一人要走,那固然是我。”
游扶桑愕然:“她?庄玄?”
青鸾却如此纠正:“确切说,是黑蛟。”青鸾到此便止住话题,显是不想再提了,她去意已决,向游扶桑长作一揖,青丝垂到了胸前,似柳条的影子在窗棂间缓缓移动,一低头,一片叶子便在初春的晚风里飘然坠下了。
青鸾道:“别后不知君远近。尊主,勿念。”
话音落下,又深鞠几许,青鸾起身,长袍微微摆动,如同刀锋滑过水面,轻盈且利落。
青鸾离去了。
一阵风从阁外吹来。
于是,一只青色的羽毛,悄悄躺进了游扶桑的袖中。
*
远处山黛草色昏,一簇青影融入天际。
蓬莱湖面亭中三人,二人对坐对弈,是周蕴与椿木,第三人独立,一身玄衣,缄默不语,眉骨一道细长的疤,深入鬓发,似青瓷的裂痕,又似盘桓在清冬的梅枝。
对弈中的老者目光停留在棋局中,手下拿着黑子思索不定,看似很是苦恼,开口却是全然不相关的事情,“黑蛟,小青鸟离开了啊。”
站立的玄衣者并不回身,不去看那青影,只说道:“她未曾向我提过。”
老者笑:“不是你让她离开的吗?”
玄衣道:“并不知晓其中缘由。”
老者终于慢悠悠拨下一子,问道:“庄玄。不喜欢便不要耽误,你是这么想吗?”
玄衣摇头:“并无此事。玄在百年前身殒,幸得王母娘娘垂惜,重铸肉身,彼时娘娘提过,不可再提前尘往事,玄不可不恪守诺言。从今往后,玄只作娘娘的刀与刃,而没有多余想法。”
老者,也便是椿木,闻言哈哈一笑:“好,好。西王母听了会很欣慰的。”
玄衣便不再言语了。
她如她眉骨上的梅枝一般,总是沉默。
棋局定了一半,黑白分明,点子如星,周蕴所持黑子势如铁骑压境,隐隐显现出胜势,可她心里却冷汗直流,因为清楚黑子每一步紧逼之势,皆由白棋暗中牵引,收网如春蚕吐丝,丝丝不乱。
她是被椿木引导作出这些棋步的。这是一盘指导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