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游扶桑于是心想,果然,果然。
  大公主许诺放小宫女出宫,也许还给了她一笔可观的钱财。有了这钱财,什么山外海,海上月,小宫女都可以自己去看,不消什么鲛人领路——
  其实在宫女被囚于宫墙这件事上,鲛人从不是她的敌人。
  鲛人同样是囚徒,被困在不自由的地方。
  但以宫女的身份,也够不着什么真正的敌人……
  让她去反抗掌事姑姑?去违背公主?刺杀帝王?
  皆不可能。
  小宫女的脑中根本没有这几条路。
  她能做的,只有勤勤恳恳为公主完成最后一项任务,然后取走她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金银珠宝,行出宫墙,远走高飞。
  而对于公主,对上层人而言,底下人自相残杀是最喜闻乐见的,是绝佳的话本与谈资。
  “与小宫女那声轻不可查的‘对不起’相呼应的,是大公主扬起的声音,自信而笃定。大公主笑称:曾有高人指点我,鲛人之泪不只是单单的眼泪,是要心死,触及思及内心最悲伤之处,才会凝结出那么一滴可化作璀璨明珠的眼泪。我于是问,那该如何伤她动情?她已与我敌对。高人云:也许换一种温柔的手段,在温柔乡里刺破真心。先甘后苦,才能甘之若饴。”
  龙女抬手,水流顺着流转开来,也分去游扶桑面前一杯茶盏。她抿茶轻叹道,“温柔乡里刺破真心,最是沉痛。给人希望再彻底掐灭,这太残忍了。”
  游扶桑也静静抿一口茶。
  她想,确实残忍。这样故事,倘若我是第一天听得,大概也会闻之伤心吧。
  “受了背叛,鲛人眼眶通红,却并没有落下泪来。那泪水在鲛人眼眶里流转着光亮,公主知道这就是她想要的东西。公主心急,手中利刃拨出,当着鲛人的面——
  “刺穿了小宫女的心脏。
  “对小宫女而言,也是给她希望又掐碎,只不过掐碎更彻底一些,用利刃撕搅心脏,直接杀害了她。‘我在替你报仇呢。’话虽这么说着,公主分明是在笑的,她无所谓旁人的生命,只是想要那几颗明亮的鲛珠,眼看快要得逞,又怕功败垂成,于是她想试一试剑走偏锋,在鲛人面前刺穿宫女心脏,能不能让鲛人落泪?——
  “她成功了。
  “那是鲛人第一次落出那般眼泪,越忍耐越是流不尽。柔软温和的泪水在眼眶里便凝结成珠,硌得她疼痛。小宫女倒在地上,血流转开来,扎根在砖红色的地面。她到死前一刻还是诧异,如片刻前的鲛人一样想不明白:怎么才到手里的自由,忽然不见了呢?”
  冗长的故事忽而停止了,窗外天光短促,纷纷如落雨。斜雨燎沉香。
  游扶桑也喝尽最后一口茶。她向龙女问道:“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鲛人。那是你自己吧?这是你初入人间的故事吧?”
  大抵龙女身上也有什么东西,是如同鲛人落泪成明珠一般的至宝,惹人垂涎。
  比如龙女骨中煞芙蓉。
  煞芙蓉生长在白骨之中,需要世间至深的悲哀浇灌——当然,这些只是游扶桑根据龙女的故事瞎猜的。
  被小宫女背叛、又眼睁睁看着小宫女被刺穿心脏,龙女骨中的煞芙蓉终于长成了。而公主正是想要这个。
  煞芙蓉被列为上重天至宝,那可是比什么鲛人明珠更不可多得的宝贝。修士食之坐立飞升,凡人食之长生不老。
  若说王朝公主为了几颗鲛珠煞费苦心想破脑袋,游扶桑还觉得差点意思,但如果对象换作煞芙蓉,她瞬间就懂得了。别说千万年后的今日、九州以宴门为中的今日,宴如是靠煞芙蓉坐到仙首的位置;若将时日再往前推,煞芙蓉对凡人的吸引更加不言而喻。
  龙女没有回答游扶桑,游扶桑全当她是默认,于是问:“那最后,公主成功了吗?”
  不过才问出口,又自哂。
  此刻龙女正好端端坐她面前,身负神力,骨中生长煞芙蓉。
  公主显然没有得逞。
  煞芙蓉只会为龙女所用,除非神仙之力,不然无法从骨中取下来。何况大妖之力,凡人如何抵挡?即便是大公主带来数十位驭妖师,全军覆没。
  “煞芙蓉的力量在我骨中增长,我也让那些王朝里的凡人体会了一轮极乐之后生命凋零的感觉。我吞噬了整个王朝。”龙女轻笑,低下眼眸,似是十分怀念,“那位王朝公主的魂魄,偶尔也会在我身里发出悲鸣。作恶之人是不会后悔的,只会愠怒自己不够强硬,不够狠厉,居然输在最后一刻。”
  游扶桑莫名点了头。
  若有来世,她定要做个纯粹的坏人,坏要坏透,恶也恶透,万不能善恶参半。
  龙女则道:“言而总之,这是一个故事。公主为了获得一滴眼泪,无所不用其极。”
  游扶桑问:“与我说这个作什么用呢?让我同情你,怜惜你?还是你也要效仿大公主,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龙女不答反问:“凡间常说,人生四喜四悲,久旱逢甘霖,新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四悲许是时运不济,光阴短促,树欲静而风不止,爱别离恨苦;也有说转头终成梦,回首空无旧时钟。倒是你,会觉得什么最悲哀?”
  游扶桑效仿她以问答问:“我身上有什么是你想要的?”
  总绕不开这个问题,龙女认栽。静默几许,她说:“我确实需要你的眼泪。我体内的煞芙蓉几近枯萎,需要新的神力灌溉。”
  游扶桑心下错愕:我的眼泪?我又不是鲛人,我的眼泪有什么用?
  游扶桑问:“我不给,你如何?”
  龙女淡然道:“明抢。”
  游扶桑眉上紧蹙,下半张脸却笑着,问道:“不学公主用一些温柔的手段吗?”
  龙女道:“尝试了,失败了。”
  游扶桑于是:“哈哈。”
  嘴上打趣,心里已经在寻找后路。龙女尚未有任何动作,周身压迫已然显现了,水中暗藏杀机,似乎只要她稍一抬手,这些原本温柔的水波都会变成利刃将游扶桑刺穿。这是游扶桑进入上重天幻境以来第一个实感:倘若处理不妥,她也许真的会死在这里!!
  霎时只听一阵龙吟,像极冰川断裂的声音,森白的龙息弥漫开来,寒气刺骨,凝结成霜,仅仅一刹之间。
  眼看着龙息攻来,游扶桑身形陡动,向后跃起——却已经来不及躲避——
  千钧一发之际,突如其来的剑芒如星辰,直取骨龙胸口!
  剑芒与龙息相撞,铮的一声,訇然而响,撞出两道金黄与冰蓝的光芒。
  这铮铮剑声让游扶桑恍然很熟悉,仿似从前听过一般,让她脊背生起一片凉意。
  游扶桑与龙女一齐望去。
  不速之客身着玄衣,身前悬一把最朴素的长剑。她站在金碧辉煌的殿前,剑气为她清扫出一片空寂的区域。
  玄衣人剑气老成,相貌却是少年模样,一双细眉,满面清冷。
  “芙蓉圣品,龙女神身,果然不愧盛名。”
  少年横剑在前,双目坚毅,直视龙女说道——
  “剑域凡人,但请一战。”
  第108章 上重天(七)
  ◎身前明月照不尽,梦里青山又重楼◎
  凡人百八十年的寿命,在骨龙千万年的亘古年岁面前,只是沧海一粟。
  所以最开始龙女对这少年剑修并不放在心上。
  千百年前她大获全胜,千百年后,她也不会输。
  少年剑修的剑气清澈而决绝,像一簇直击海底的飓风,撞开在水中央。龙女不疾不徐退开,衣后生出白骨的龙尾。
  那龙尾如一利剑,眼看就要袭来,少年剑修眼疾手快将游扶桑拉去身后一护。剑修面无表情,声无波澜地说:“浮游小仙,王母命我来寻你。上重天一直记挂着你。”
  游扶桑忽有一种局促感,不知该不该应话。首先……她不是什么浮游小仙……其次,她认出了眼前人……
  是宴清绝啊。
  小凤凰不一定是宴如是,龙女不一定是宴如是——但眼前人必然是宴清绝!一双丹凤眼,一对柳叶眉,刻薄又清冷,游扶桑几乎可预见这人皮笑肉不笑的刻薄样子——
  游扶桑于是想,浮游便浮游吧,懒得纠正了。
  游扶桑于是点头说好。
  在发现来人是宴清绝之前,游扶桑不觉得龙女会输。一个无名剑修,怎么可能打得过东海大名鼎鼎龙女?况且这还是龙女的地盘。
  可在知道这是宴清绝后。
  游扶桑莫名便觉得,她一定会被宴清绝救走。
  她与宴清绝关系绝说不上好,何况此刻上重天幻境,她们连认识都谈不上。但宴清绝是带着那柄剑来的——
  在剑术上,游扶桑对她有完全的信任。
  宴清绝的剑,曾被世间人称作“朝露残云,落霞孤鹜”。
  剑光是晨起天光映射在朝露上的颜色,宁静却耀眼,细小而蕴含万千,绽开时迅捷有力,让人无法直视;剑风是狂风扫过残云,凌厉而迅猛,如冬雪刺骨,如秋风肃杀,令敌人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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