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算了。游扶桑本抱着连岳枵魂魄一同铲除的念想,此刻仍是觉得,算了。岳枵必不会那么轻易地被消灭,此刻去追那顶不存在的魂魄怕也是徒劳无功;不过七十年前青鸾在十八地狱之口消除了岳枵顶着庄玄面孔的肉身,岳枵就此沉寂数十年,如今游扶桑以唐刀重创她,业火又烧毁了岳枵千百年吞噬的那么多那么多魂魄,千年的根基毁于一旦,几乎再没有能力东山再起了。
也算是大仇得报,游扶桑却没有快感,她直觉狡诈如岳枵者,此中必定留了后手。
比如业火中这蛰伏的噬魂妖鬼。
岳枵太过自信,在与游扶桑赤手空拳搏斗时居然压制了这妖鬼的动作,倒让游扶桑捉住破绽,乘胜追击了。如今岳枵身散,妖鬼蠢蠢欲动,还不待游扶桑观完那些魂飞魄散,已经下潜,融入地底!
一如先前的霸道蛮横,业火之边,修士变作凡人,妖兽的妖力也大打折扣,可即便如此,妖兽依旧庞然,唐刀再锋利,游扶桑挥起它站在妖兽之下,仍如螳臂当车。
倘若这一次再被吞吃入腹……
游扶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她抬起头来,身前是如同小山堆积而起的妖兽,业火燃烧在它身侧。妖兽劈头盖脸地俯下身来,如山岳压顶,力大无穷,先前与岳枵一战,游扶桑体力几乎耗尽,以一己之力抵抗这样的庞然大物,根本是痴人说梦!
妖兽四处游走,灵敏至极,庞大的身躯压向业火,游扶桑狼狈躲避。
要么,让业火燃尽这妖兽肚子里百八十个魂魄,使其自生自灭,要么另寻出路,想办法打败妖兽,或者脱离业火。
都很困难!
妖兽妖身坚硬,烧尽里内魂魄至少半个时辰,游扶桑未必撑得到那个时刻,权衡之下,只能是尽量找法子脱离业火,将妖兽引至业火之外,再以浮屠令与煞芙蓉一招毙命!
……浮屠令?
有一根弦绷紧在游扶桑脑海,她恍然大悟:没有魔气的浮屠令难以驱使这妖兽,可对上空行母却还是大有余地!如果这只浮屠鬼是空行母所造,擒贼先擒王,只要捉住空行母,妖兽之难迎刃而解!
空行母在哪里?
游扶桑短暂地闭上双眼,敏锐感知空行母的气息,苦难悲怆的怨气……却不纯粹,空行母仍保留着位列仙班之时的神性,无意滥杀,只是意在造物开物,她身上有神的气息……而不尽然。游扶桑仔细辨别了一下,应当是堕神之气。
都说空行母本是梵神,因为某种缘故堕入凡间,尝尽人间恶念。
再具体的事情无人知晓,但此刻的游扶桑恍然有一个预感,她将在业火中循着空行母的气息,窥见那一点密辛——
识海渐渐溃散,一些不属于她的记忆纷至涌来,如走马观花,快速地掠过游扶桑脑海。
空行母本是梵神,进入凡间,去尝那人世冷暖,她在一个山麓村庄逗留许久,注意到一个女孩。女孩孤苦伶仃,没有家也没有亲人,却有一双狼似的眼睛,锋利如寒星,充满戾气与欲望。
那是一种很有生机的渴望,不同于对宝物财物普通的占有之欲,女孩的欲望更像是……一种信心,一种对世间一切美好事物志在必得的信心。
彼时的空行母还不知晓,那份欲望虽不与“恶”直接勾联,却千丝万缕分不开。她只是觉得女孩很有生机,像是侵占鹊巢也要存活下来的鸤鸠,不顾一切地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即便是盗窃、欺诈、明抢,即便是伤害她人。
“告诉我,现在的你最想要什么?”
从一开始看见空行母的警惕,到最后确定是神明降世,被眷顾的女孩受宠若惊,她从巷尾手足无措地站起来,身上簌簌坠落着旧冬的积雪,可眼睛里恍然已有春的萌芽。
空行母问:“你想要什么?温饱,亲人,庄园?”
如此问,不过是因为女孩看起来饥饿、孤独、无家可归。
女孩想了想,却说:“我想要……用不完的钱财。”她抬头,明亮的眼睛紧盯着空行母,“事实上,钱财已能解决所有温饱,不是吗?”
其实空行母很惊奇女孩会这样说。
空行母以为七八岁的女孩最图该是真情,总归是需要呵护或陪伴更多一些的;眼前的女孩无母也无旁的亲人,怎么会不需要一些真情呵护呢?
另一面,她也不感到意外。偷窃度日的女孩会贪恋钱财,最正常不过了。
女孩则解释:“我虽没有家,却也见过许多本有家的人因为这些东西闹得阖家破碎,亲人离散。她们有些是因为寡薄,有些是因为多而不均,我却是从未拥有过。我于是想知道,她们说的那些好东西,是不是真有那么好?”
空行母思索半晌,向她许诺:“好,我可以给你用不尽的钱财。往后我可以给你三个愿望。”她稍顿了下,缓缓道,“十年后我再来找你,那时你要告诉我,你的第二个愿望。”
十年后,女孩正是将近二十的顶好年纪,她有了自己的钱庄,一切治理得井井有条,她有虚构的落寞孤女的身份。女孩很聪明,知晓来路不明的大量钱财定会惹人起疑,甚至遭致杀生之祸,她给自己编撰的故事滴水不漏。女孩的钱庄有几棵枣子树,枣子树下,是深不见底的积蓄,若是去铲,单是残留在铲子上的那点脂膏都够平凡人家,富贵地去活一辈子。
女孩安然度过这十年,还会安然度过下一个十年、二十年……
“那么此刻,你的第二个愿望是什么呢?”空行母问她。
“我想……”女孩站在熹微的晨光里,安静的清都,车马还未开始喧嚣,帝王宫殿里的钟声已经响起,十分宏伟,女孩说, “我想,做这国度的帝王。”
这一次,空行母并不感到意外。
女孩的愿与欲望总是顶天立地,在她能望见的人生里走到最顶端,空行母欣赏这样的野心。
次年,新的帝王异常顺利地坐上皇位。
起初,女孩并不是一个好的皇帝,只靠着自己野蛮的思维去治理国度,外忧内患,空行母支持这样的皇帝算是有违天道,只是白白耗费神力。
但后来多试多错,多错多悟,到底一切见好。
女孩总是这样聪明的。
聪明,勇敢,野心,狡诈,杀伐果决,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品质。
又十年。空行母再见到女孩,或该说女人,是在一个将明的长夜,辉煌的宫中,御书房。御案朱砂研磨成血,十二旒颗颗的珠子和长明的烛光一起跳动,燃烧起来,烧成舆图上的战火。御案上一本一本奏折,一篇一篇征战的捷报,女人不到三十,最有野心也最胆大的年纪,野心勃勃的帝王罔顾伤亡,芸芸世间都是她的珍珑棋盘。
无上的权力,无边的疆土,万千惊惧,万国来朝,女人几乎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几乎。
女人放下朱砂笔,从案边站起,龙涎的香径恍惚一下,在光影里变得稀疏。女人向空行母真诚地感激着: “若不是您,我看不到这么多好风景。”
空行母颔首,无言。
似在等女人第三个愿望。
空行母以为皇帝已是凡人愿望的尽头,下一个愿望也许是长生。令凡人长生,对空行母而言并非难事,却忽然觉得很无趣,财富,地位……长生。原来那个狼子野心的女孩也循规蹈矩地走在世间既定的道路上。她们之间只剩这最后一愿,如果许下长生之愿,那么女人长生之后向往何方,空行母不再关心了。
空行母已经看过世间俗愿了,她该回归上重天。
女人看向空行母,眼底有烛火跳动,一如最初相见,突破了冬雪、生长在女孩眼底的欲望的新芽。“我还没有体验更多,不知道什么是更好的。”女人说,“也许凡间皇帝,已经是凡人顶端了。”
固然是这样。
空行母不置可否。
女人话音落下,案牍边燃香尽了。
空行母闻不见龙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香,十分熟悉,似来自于母国。
“真情,钱财,权力,地位……”女人轻叹,“凡人所求,太过俗愿。这些,我不想要了。”
她看着空行母,淡漠的神情渐渐染上喜色,“不如,由我送您一份礼物。”
恍然,烛火啪地一下,跳断了。
那抹异香变浓了,如藤蔓缠绕上来,即便空行母这般以分魂立足此地,也显然觉察得窒息。
御书房外渐渐有人聚集起来了,都是带着神兵利器的修士,以那异香为引子,无形的符箓飘散空中,显现出梵文,那确是空行母母国的东西,也是女人送她的大礼。
女人向来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许下第三个愿望前,她设下了针对神祇的围剿。
女人说:“我听闻神祇下凡,不可逗留太久,不可干扰凡间事情太过。于是我知晓,这些年我造来的疾病与杀孽,都是要算到您头上去的,神祇造孽,大抵一回去上重天,就要受到天兵的押罚了。您与我萍水之缘,驱一善念,舍命如斯,我自是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