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游扶桑下手不留余地。
岳枵未掐住她,吃痛地退开身:“小没良心的,我对你这么好,你居然这样对我——”虽是骂,神色却在笑,没把这一挠抓放在眼里,她反身几步后退,鞋履在细碎的火苗里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游扶桑手掌在火焰里一撑,她问:“业火封锁修为,没了那些饕餮功法,究竟还有什么可吃的?”
岳枵用长辈语气轻笑:“你不曾修炼饕餮,如何会懂?功法虽不能施展了,瘾却还在心里;赌徒离开赌坊,醉鬼离开酒坊——心里的瘾就消失了吗?”她摇了摇头,“瘾这种东西,想丢也丢不掉的呀。”
游扶桑于是道:“凡人赌徒,大多被佞商乱棍打死。凡人醉鬼,大多着眼梦里水月,一脚踩空,失足于长长阶梯或河流。岳枵,业火之中,你也只是凡人,此刻你与那些凡人赌徒醉鬼无异,你们的结局……”
“都是死。”
——游扶桑压身一记鞭腿!
身形半矮,火光燃在纷飞的发丝上,映出淡淡红色。
岳枵飞身跃起闪躲,话语轻飘飘落下来,“有脾气是好事情。只是,扶桑,话不要说得太早。”
二人赤手空拳几个回合,你来我往,一如行云别流水,拳拳到肉,到处风声。
游扶桑下手更狠,岳枵动作却更大。
“扶桑,我是不是下手重了?啊呀,你疼吗?”这句是毫不走心的问询。
“扶桑,你出手怎么这么暴躁?都不像你了。像以前一样温柔沉静,不好吗?”这句是挑拨的轻笑。
“扶桑,从前宴门,你去哪里都佩着我赠你的琼木剑……”这是忆往昔的分神。
“扶桑,扶桑……”
此番时刻最忌分神,偏生岳枵一句连着一句不停,下手虽狠,语气却轻快,眼角眉梢挂着狩猎时的戏谑。她在围猎,不想下杀手,还想留着生食——这便是游扶桑的机会了。
游扶桑意不在狩猎,她知此刻是你死我活,于是出手绝不留余地。
只见她俯身似弓满弦,利刃出鞘,身形如流光,掌心直击岳枵心房!
岳枵不紧不慢,脚尖轻点火焰,向后纵身一跃。
她如一叶扁舟落在水面,燃烧的火舌是水的波纹。她抬起眼,仍惬意:“扶桑,难道你真的恨我?”
“我不恨你,”游扶桑轻声笑了下,“我不恨你,姨娘。”
姨娘?
姨娘……
岳枵有一瞬间的愣神。
游扶桑捉住这一丝愣怔,不知何时从袖中拨出那唐刀,刀面上寒光与火光急促地交错,都在电光石火里奔向岳枵!
她杀敌的眼神那么坚定,尖锐如一只俯冲而下的鹰隼,在一瞬之间持唐刀而近!!
业火之边,修为封锁,皆是凡人耳。
赤手空拳,游扶桑却没忘了那把唐刀。
——诚然,岳枵看着游扶桑长大,扶桑出手几斤几两,岳枵最清楚不过了。
唯一的变数是黑蛟赠她的那把唐刀,以及黑蛟教导她的那些刀法招式。
唐刀上有黑蛟妖力的护佑,也有煞芙蓉正气。至于游扶桑,有邪修邪性也有蓬莱仙草的灵性——
她从来是一柄青竹,被折断也最锋利。
千疮百孔又坚韧的一柄青竹,被背弃也不会一蹶不振,因为有太多事情等着她去做;竹被折断时新竹更锋利,内里如韧,边沿带刺,不待削已是利器,这是游扶桑这些年渐渐学会的道理。
咫尺相交时,岳枵出手一挡,却用了受伤的那只手。修道者身伤无痛,千百年来岳枵早就忘了要怎样去计较那样的小伤,却不想凡人躯壳下这般血痕足以伤筋动骨——
刀锋划过伤痕,刺得更深,岳枵忍痛,虽面无反应,下手却已经疏忽了不少,游扶桑乘胜追击,唐刀翻转下劈,先断了她这只伤手!
鲜血绽放开来,喷洒在游扶桑的面颊,比火光更热。
“岳枵,该说你太入戏么?唤你姨娘,你居然会愣神呢……”
游扶桑这样讽刺,眉压得很低,握刀的手一刻不停地沿内臂向上,其速之快如流星一闪而过,刺入心脏!唐刀更入心脏三分,寒意刺骨,岳枵不可抑制地痛呼。
“游扶桑,你——”
凡人身体,命门无非喉舌心肺,而此刻唐刀在岳枵的心脏里绞动,游扶桑这一击岳枵不死也是重创!
血肉横飞的这一刹那,游扶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脑袋里有什么声音铮地一下,流散开来了。
此时此刻,游扶桑想到的竟不是岳枵曾害过的人、生吞过的魂魄。不是她与她的仇,与庄玄的仇,与庚盈的仇,与宴门的仇……
也不是岳枵曾欺她诈她,在缚仙锁上动手脚,在十八地狱金蝉脱壳。
也不是岳枵作为成长老时对她的谆谆教诲或循循安慰。
游扶桑耳边浮现的,是曾经宴门,成渐月唱过的一首歌。
彼时成渐月坐在少年扶桑身后抚琴,从后方虚浮地抱住她,掌心抚在古琴上,很轻,轻得如同在抚摸一片云。
明黄色衣袍上有夜露与昙花的味道。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間。終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成渐月轻轻吟唱,气息拂过游扶桑发梢,“既然不是仙……”
到这一句,她好似叹了一口气,也或许是游扶桑错觉。
因为成渐月拨动琴弦的手指还是散漫,慢条斯理,叮叮咚咚。
她继续唱:“既然不是仙,難免有雜念。道義放兩旁,利字摆中間。”
只是,好像又叹气了。
这次也是错觉吗?
坐在古琴前的游扶桑扭头去看,梦里天光如火,灼烧人目光,游扶桑不自觉眯起双目。
狭窄的视野里成渐月失去了真实的面容,徒留古琴声铮铮。
“你我本凡人,都在尘世间……”
可渐渐地——如镜妖末路求饶,由软糯的孩子声线变作粗犷妖兽声音——成渐月轻而温柔的唱腔消退了,那一道似笑非笑的岳枵声线,在火光里弥漫开来——
声音交错而多变,在夜火里变得那样模糊不清,像溃散开来的泪光。
光影模糊又渐渐凝聚一点,到最后,也不过是剩了那句:
扶桑,从前作为成渐月对你好,是真心的。
第100章 业火(一)
◎白蛇与小凤凰◎
煞芙蓉之间的连结虽隔断了,宴如是却还能探查出游扶桑的大致位置。
在业火!
恶业害身譬如火,也是烧地狱罪人之火,都是前世的罪孽。不过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皆说从业火里烧一遭,归来便是复生,却是以前世之事为佐物;前世之事虚无缥缈,谁也不清楚发生过什么,可既有前世,那结局都是死,幸运者安然生老病死,不幸者无端横死……不论经历哪一遭,都是巨大磨练。
谁能确保自己再从鬼门关走过一遭还能安然无恙?
即便世间最强者,即便再好奇前世之事,都不会轻易向业火窥探因果。
自从对前世、因果诸如此类的词语略有所闻,宴如是总是对不周山充满好奇,在她的印象里,母亲也会站在高处眺望不周山的方向。倨傲或温和的母亲,用她少有的悲怆与苍凉,沉默地眺望远方。
宴如是会问:“阿娘已经这样厉害了,难道不是神仙下凡?”
母亲说:“还不是。”
“还不是”的意思的将会是、即等是、志在必得地、差一点点就能够到。
缘何母亲说“还不是”神仙?
宴如是该追问的,却不知什么理由,从来没有问出口。
而如今母亲已逝。她无处可询问了。
师姐深陷业火,深陷险境,宴如是更不会坐视不管。
即便此刻有弓无箭,宴如是未曾胆怯,无箭便化弓为刃,以煞芙蓉作剑气,霎时在妖鬼丛生的不周山跌宕开乾坤清气。
入夜了,不周山的浓雾渐渐加深,芙蓉清气只能抵御三分,余下的范围浓雾不散,向远处并看不清楚,只隐约能听见脚步沙沙声。
“有什么东西跟过来了!至少是几百只妖兽!”孟长言惊叫,去问宴如是,“门主,迎战还是加速前进?”
迎战则停步不前,白白消耗体力,加速前进可以将妖兽甩在身后,是上策。只可惜越近业火,越是龙潭虎穴,灵力也越是溃散,她们没办法快速脱身!
宴如是回头,妖兽如千军万马奔腾,又如乌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少说三百只,上不封顶,也许三千,也许三万……
它们为什么会跟来?是受了什么东西的指引吗?
没时间多想,身后宴门二位长老还在等待指示。宴清嘉丢了剑,孟长言手中的阵法符箓却还剩不少。宴如是深吸一口气,提起弓刃来,刃尖在空中划出雪亮的影子,刃风落下,仙首当机立断:“就在此处,速战速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