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岳枵眯起眼睛,似乎苦思冥想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全盘托出,她仰起脸来,笑得无所谓:“因为我在修炼饕餮功法呀。饕餮功法,以活人为食……”岳枵微微直起身子,“总有人说这很残忍。残忍吗?人饿了,吃牲口,不曾问过牲口的意见,在我眼里人就是牲口。有人钟爱牛羊,有人钟爱鸡鸭,我同理,钟爱人肉,修士最佳,高阶修士更佳,”她看着游扶桑,舌尖不自觉舐上唇角,“被我精心培育起来的修士,更是上佳。”
“浮屠魔气是要自己挑选主人的,大约从第十四任开始,我作了干涉。我以浮屠魔气挑选宿主之名,也在细细挑选我的食物。第十四任和第十五任都是窝囊废,没修个几日人便归西,也怪我眼光不好,挑了废物。直至第十六任,我不仅在修为上进行挑选,也从心性考量,于是选下了移花宫庄玄,她是很好的魔气容器,不骄不躁,来者俱收……可惜还是差一点儿火候,吃起来与寻常高阶修士没什么两样,还算美味,却没有回味的必要,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岳枵皱起眉,十分苦恼,可恍然想起什么,她的眼睛又亮了,“直至遇见扶桑,我才懂得所谓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从前我都太固执于修为了,不懂心性才是最美味的东西,傲慢的,忮忌的,易怒的,懈怠的,自怨自艾不思其反的……”
说到这里,岳枵忽打了岔,她侧身,视线轻巧来到宴如是面上,“你的母亲,你知道的吧?六十七年前,她被我一口一口吃掉了。宴清绝的傲慢,她的自大,还有她与上重天的秘密,她的劫难,她的纠结……美味,美味,可惜还是欠了些味道……也许因为她不是我豢养的食物,便不会完完全全符合我的口味罢。虽然美味,但她可以更美味的。”
岳枵说得轻巧,可这对宴如是而言又是何等残忍的话!宴如是似被剜了一刀,眼中疼出红色血丝,长剑青山阵阵发抖。
岳枵视若无睹,转回头,叹着气,又把话说回来,“古代帝王坐享其成,也要时时监工才放心,同理,食物也是自己看着长大才安心。修炼浮屠令者以情绪为食,越是恶劣极端的情绪越是美味,而我初见扶桑,常想,这孩子情义寡淡,是个再好不过的情绪载体了,旁人对她做出什么,她照单全收,明镜似的,个个都收纳了……”
“便如同最上品的绢纸,自无色,不过映照世俗颜色。”
“在宴门中,扶桑过得并不好,那么多负面的情绪围绕她,几乎将她吞没。是以我想,既然是我去豢养,那我有责任去做这个平衡,去给扶桑一些好的情绪……一点点爱,一点点关心,一点点尊重……”
岳枵说得自得,又欣慰地闭上眼,仿似自己真做了什么感人肺腑的大善事,她是监工的帝王,完成了什么足以名留青史的大功劳——她几乎要被自己感动了。
岳枵睁开眼,注视着游扶桑,眼底炽热:“扶桑,从前作为成渐月关心你,是真心的。”
她那么温柔地注视着她,几乎算得上含情脉脉,如一阵春风破开冰湖。
可一切都是假象。
岳枵从不是春风,她比冰湖坚硬寒冷千万倍,她几乎是万古寒夜本身。
果不其然,电光石火,那一点含情的微笑陡然成了疯狂的大笑,尖锐的笑声刺破地宫的宁静,岳枵接下了后半句话——“将你作为盘中餐翘首以待,也是真心的!!!”
游扶桑站在岳枵身侧,手举的唐刀还安静地横在岳枵脖前,明净的刀面映出岳枵癫狂的样子。
那么熟悉,那么陌生,熟悉到令人觉得和蔼相亲近在昨日,陌生到,再多一眼都作呕。
巨大的空虚感吞噬这片方寸天地。
直至这一刻,游扶桑才真正懂得空行母那番话。
那番利落到残忍的话。
此处何处?
此处地宫。
岳枵何处?
岳枵此处。
那个罪不容诛的恶鬼,确在此处,确在此处。
【如是我闻,方死方生】
第91章 空行母(七)
◎短番外三则/玲珑七杀/月华流照/等闲春风面◎
梦魇番外
【一】
姜禧 / 玲珑七杀
东方既明,薄雾未退,熟悉的山道后郁郁葱葱,是连州姜氏的世家明水筑。
姜氏为大世家,枝繁叶茂,一片红墙淡瓦的庄园约占了半座山头,每月月中,庄园灯火过夜,闪烁的灯火缠绕山上,似星子落在山间,明亮透彻。
此刻山庄也在闪烁,却不是因为星子或长明灯,而是……
淋漓火光。
这是三百年前御道灭门姜氏一日。
熊熊烈火烧死姜氏上下百余人,亡魂遍野,御道在逼姜禧就范。
姜禧知道这是空行母针对她的梦魇幻境,却哂然,自己内心深处最深的梦魇竟是这一日。她于是想,原来,我仍被困在旧局中惶惶不知所措。
玲珑七杀阵,这个曾让天才姜禧名震九州的阵法,此刻玲珑七杀下,火光烧毁了她的家。
真荒唐。
姜禧对御道乃至正道的恨意向来合情合理。她恨这些虚伪阴险的东西,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姜禧不疾不徐走入山庄,这些灵火已烧不到她,可看着山庄内那些熟悉的面庞渐渐消散,她还是感到苦涩。山庄后清泉,泉眼无声惜细流,泉边长短朱亭,姜禧的姐姐们曾在这里对弈,有人下赌,胡乱起哄,又在自己要输掉的时候悔棋:我不干啦!我是第一天学棋,你不让我就算了,还阴我!你太坏啦!
她们看到姜禧,跑过来拉住她:小禧,你来评评理!阿姊是不是很过分?
姜禧最喜爱的姊姊坐在亭中,静静看过来,似笑非笑。
姜禧仿似在做一场梦。
一场故人俱在,旧园青葱的梦。
可是梦醒了,火光淋漓,故人离去,一切旧景被夷为平地。她最喜爱的姊姊被坍塌的房梁压垮了身子,姜禧到时脉象已断,回天无术。姜禧犹记,那时姊姊见了她,唇齿开合,一定是想说些什么的……
什么呢?
她说:“姜禧,去……替我……”
此刻姜禧站在幻境,又听见这熟悉字眼,她立在火边,渐渐半跪下来,隐忍地注视对方。
“姊姊,这些年我也常常在反思,临别一刻,你究竟要我去做什么?”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至少彼时的姜禧是这样为姊姊未说完的杜撰后文的。是以她回到御道,手起刀落,摘下仇人的头颅。粘稠的鲜血滴落在地上,大仇得报,她却没有快感,因为死去再多人,救不回她的阿姊。
救不回她的家。
直至此刻,姜禧才又反思:临别一刻,阿姊究竟要我去做什么?
“是杀人吗?将御道灭门,就像她们对我们做的那样?”
梦中的阿姊微有愣怔,晶莹的泪水似流星划过面颊,随即苦涩一笑:“不是的……我只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替我好好活下去。我死不甘心,于是看到你……希望你快点离开,快些逃走,好好活下去。姜禧,你从小便是姊妹里天赋最好的,放眼九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天才,我与母亲问你长大后何当,你说你要做不羁之徒,做千里快哉风,九州为家,披明月,沐朝阳……你那时候真可爱呀。姜禧,姜禧……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多替我,看看月亮。”
只那一瞬,幻境俱灭,梦皆破碎。
【二】
黑蛟 / 庄玄 / 月华流照
步入空行母幻境后,周围景色骤变,不再是愁苦腌臢的地宫,而是别处空山,一片桃林挽清风,春雨映桃花。
黑蛟不知晓自己所在何处。
这是她从未涉足的山色。
她看见有一个青衣女子在桃树下躲雨,身侧有一柄竹伞,却没有撑起来。青衣女子站在湿漉漉的桃树下,颜比桃花更动人。
而她看向黑蛟,面色希冀又比这纯善容颜更亮三分。
“庄玄。”
她这么唤黑蛟。
青鸾头一次直唤庄玄姓名,往常通常是“庄玄城主”。小青鸟也不知这样是否合当,可这一次,至少这一次,她想这么唤她。青鸾想表白心迹,想和她说她喜欢她,不论庄玄是不是城主,她都喜欢她。
她也想问她喜不喜欢自己,可不可以与她在一起。
其实她们此刻已经算朝夕相处了,同吃同住,形影不离,青鸾想要的也没有很多,只希望庄玄待她更紧密,更特殊一点,如果可以的话……也要吻一吻她……
她很喜欢庄玄,可是有时候,庄玄给她的感觉太过飘忽不定,好似手中一片云,一缕风,注定不会久留。
青鸾想,可不可以用这个表白,留她更久一点儿呢?
桃树下少女忐忐忑忑,紧张得手不知道往哪儿放。
幻境里,黑蛟看着她只觉得陌生,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小青鸟,其实你不用说,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