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师姐!”宴如是微微蹙起眉,眼底是微弱的光,不忍地闪烁着,“丧家犬?师姐怎会这般觉得呢?师姐入魔后,我虽身在宴门,却对师姐日思夜想,我想是否云海试炼里有什么引诱人心的东西,是否母亲的判断有失偏颇,师姐在外门的日子到底如何难捱,那个江汝到底对师姐做了什么……浮屠魔气到底是什么东西,扶桑之地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师姐,我,我……”
  游扶桑打断:“可是那些心意于我无用呀。”她的语气暂缓下来,面色平静,似笑非笑,似恼非恼,“世人总是很会高看自己的心意,我为你做了这个、我为你做了那个……为对你日思夜想……我为你辗转反侧……可说到底,这些东西真的传达给另一方了吗?另一方真的动容吗?真的需要吗?即便动容,就该给出相应的回馈吗?”
  宴如是那些心思,从前的游扶桑从不知晓。
  是以现下也没有必要后知后觉地感到感激。
  正如游扶桑还是邪道尊主的时候,她收留这小宴门主,也只是单纯想要对她好,从不求宴如是会因此回报什么。
  游扶桑道:“总归我那时模样,在正道人人唾厌,面前只有修魔一条路,也确是丧家之犬了。”
  又或者说,她自始至终都是丧家犬,即便是在宴门之内——宴门不是她的家。宴清绝从不欢迎她。
  倘若不欢迎她,干脆在扶桑之地就不要捡回她,收留她又不待见她,却还让她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被认可,被多看一眼。
  给她希望,又一脚踩进深渊。这样的痛苦只有体会过才懂得。
  游扶桑静静看着宴如是,不疾不徐道:“宴师妹很天真,从来发现不了什么,当然,这些事情也不该由你去发现。你只需快乐地做一位天才少主……既天真,又无辜。”
  又残忍。
  而眼下在空行母的幻境,她们要做更残忍的事情。
  庚盈从前那村庄并不大,村中清泉旁有一棵大槐树,槐树下便是男村长的房子。
  银针插在清泉泉眼,在这火海中异常突兀显眼。
  游扶桑足尖一点,去泉中取下银针,飞身回到宴如是身边,“这根银针刺入村长后脑。哦,就是屋前苟延残喘的老男人。”
  宴如是没有接过。
  她低垂着眼,不知所思。
  游扶桑好似想说什么,但都咽下了,自哂地收回银针,游扶桑淡淡道:“你做不到。”
  并非责怪,游扶桑知晓宴如是便是这般人。这是一条生命,无论贵贱,宴如是都不做评判,同时,这不是她的仇,她不会插手。
  游扶桑却是一眼也不想多看那男村长了,几步上前,银针狠狠刺下,从脑后贯穿,霎时脓黄脑浆与红色血雾飞溅,男村长口吐白沫,欲叫苦不迭却再难发声,只好阵阵抽搐。
  他浑浊的双眼瞪过来,面颊深陷而干瘪,活像一个只裹了一层皮的骷髅头。男村长抽搐着,面上仅有的那些皮肉也簌簌掉落,枯死的树本有枯叶遮羞,还不至于太丑陋,可此刻男村长显然是一棵连树皮都不剩的死树,斑斑点点虫洞,灰灰白白疤痕,被成千上万的虫子蛀到了里子。
  “两百年前,他是被活活痛死的。”
  游扶桑慢条斯理说道,双眼稍稍眯起,眉眼浮现显而易见的狠戾,“银针刺入后脑的感觉那样疼痛,男村长自己也懂得,但在世时,他对那么多婴儿孩童做过。如此死去不过罪有应得。”说完这些,她转去问宴如是,“如此,你还不忍心下杀心吗?”
  宴如是眼底波澜,没有回答。
  “算了,”游扶桑于是道,“居然强求一个好人行恶事,我才是那个罪该万死的人呢。”
  宴如是依旧不说话。倘若游扶桑再多在意她一些,该注意到此刻宴如是紧锁眉头,并不是因为无从回答她的话而沉默——是因为痛苦。
  空行母所筑幻境当与入侵者有关,是入侵者最深的梦魇。游扶桑深知十八地狱与庚盈的关联,又有姜禧那些话在前,于是进入幻境时先入为主地坠入小河畔村庄,以银针破解幻境;可是芙蓉神血下游扶桑为客、宴如是为主,宴如是的梦魇怎么会是庚盈?要么是宴门破败,要么是宴清绝之死,再不济也是……
  游扶桑当然后知后觉地觉察了怪异,可不再多想,一股血气涌上心头,她神魂剧痛,无由来地咳出一口鲜血!!
  周遭变幻莫测,无尽火海猝然升高,却不知是凡间纵火,而是修士那些风吹雨打熄不灭的灵火,层层燃烧,电光石火间,熟悉的浮屠殿景色簇拥她二人,乌烟滥霭,九天浮雕,破败城楼外无数正道人士尖声叫好——
  居然还有第二个梦魇幻境等着她们!
  宴如是最深的梦魇——浮屠城破那一日!!!
  游扶桑又咳得一口淋漓鲜血,不可置信地回过头,身后是宴如是泪流满面看回来。她哭得双眼通红如泣血,蹒跚地来到游扶桑身前,泫然道:“师姐……师姐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呢?还是不原谅我吗?如是知晓了……”
  青山剑横在身前,剑刃锐利,刺入肌肤,正是心房的位置。
  “如是这便去陪师姐。”她哽咽着,轻轻道。
  第88章 空行母(四)
  ◎岳枵何处,岳枵此处◎
  泱泱薄雾无雪沾衣,宴如是在茫无边际的梦中自戕,利刃刺进心脏,千次万次。
  她的血与身前山茶花魂飞魄散的魂魄一同灼眼,成一道遗迹。
  泪水却冲淡血色。
  游扶桑神形俱灭。青山长剑落下,宴如是也如纸人一般,从浮屠城坍塌的宫墙里坠落了。
  这便是宴如是辗转反侧的梦魇。
  反反复复做这些梦,反复到宴如是也开始恍然真实与梦境的区别,渐渐地,她入梦,从最开始被惶然惊恐的情绪吞没,到后来相对垂泪不语,再是最后剜心自戕……
  惊醒一身冷汗。
  她出不去,避不开,注定死于梦魇。
  梦中的疼痛也是真的,长剑那么锋利,轻而易举刺穿胸膛,无尽的疼痛包裹她,痛的源头却还在她自己,但她不停手,将剑刺入更深,要将一整颗心剖开,剖至鲜血淋漓,脉搏还在跳动,正如她捧在手里的心脏,砰砰直跳。
  初次遇见游扶桑时,宴门空山新雨后,雨淋淋的夕阳黄昏下,一缕清风撞开游扶桑额前一绺碎发。
  这颗心也是砰砰直跳的。
  或是月下流萤,两只手紧紧相牵着,手心一层薄薄的汗。
  这颗心也在砰砰直跳。
  此刻捧在手心里的……这颗心,也在砰砰直跳。
  宴如是一直活得热烈,风光过,失意过,颓唐过,强求过,那么多交织的欲望终为鲜血灌注,她为此而死,死得其所。
  她无所谓。
  双死好过独活。
  *
  长剑突兀出现的电光石火,游扶桑猝然反应过来,忍着满腹疼痛伸出手打掉那把青山剑。
  游扶桑一连串地问:“你做什么?陪什么?陪我去什么?宴如是你瞎了吗?我根本就还活着!”
  宴如是茫然地抬起头,用那双充盈泪水的眼睛注视她,浑身发抖。她颤抖地抚摸游扶桑的手腕,探她脉搏,又摇头:“这么虚弱……这么虚弱……师姐,你根本就是在骗我……”
  游扶桑想甩开她的手以证明自己尚有力气,宴如是却已近身,唇贴上来。
  并非乘其不备接吻,宴如是以口渡气,小心翼翼地输送着灵气。
  煞芙蓉下无灾无病,游扶桑先前还觉得身子虚弱,胸腹疼痛,口中被渡许多灵气,很快恢复如初。游扶桑试图推开宴如是,可这是宴如是的梦魇,游扶桑失去所有主动权,那只反抗的手很快被宴如是反握住,十指相接,手心紧扣。
  这是宴如是在梦里反复千万遍的姿态。
  只是从前梦中的师姐早已死亡,魂魄随着山茶花的凋零四处散落,从来不会回应她。
  可现下,师姐的手被她真真切切握在手中了。
  宴如是蓦然一顿,唯恐相逢是梦中。再者,谁让地宫幻境之外、游扶桑复生后,她二人已有无数深深浅浅亲密接触,虽此刻宴如是不分虚实,如在梦中,却由身体本能驱使着更进一步,她自愧意志浅薄,无法抑制自己,于是更抱紧游扶桑,舌头顺着灵流探入游扶桑口中,唇齿相接渐渐变了味,宴如是兔子般轻咬了游扶桑的下唇,眼泪仍在掉着,止不住,咸湿的泪水顺入二人口中,海浪翻滚两只颠簸的小舟。
  她咬她的舌头,尔后又用舌轻抚,紧扣的手犹犹豫豫,似在说师姐,对不起,如是并非故意要咬疼你——宴翎仙首完全是监守自盗!
  与幻境外不同的是,此中的宴如是更加主动,她几乎坐在游扶桑腿上,深深浅浅亲吻,偏生又时不时露出一丝芙蓉灵力,让游扶桑体内灵气躁动,恨不能将这煞芙蓉主人揉进自己血骨。
  “够了。”唇齿厮磨间,游扶桑艰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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