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在一切尘埃落定前有所保留,不过一种自保。
  于是,游扶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很坏的人,不真诚,心思多。
  转念又将这种思绪摒弃了。
  真是世事催人老啊,她心道。
  *
  蓬莱小妖中习武者并不多,却也比游扶桑意料中的要多。提着唐刀行向蓬莱演练场,一路遇见小妖们三五成群地从演练场跑出来,要么大汗淋漓身湿透,被伙伴背着走出来,要么运着一身不那么稳定的灵气,行走间,纷纷显出兽耳兽尾来。
  黑蛟挑了一块清净地:“便在这儿。今日教你几个基础的,明日再教难的。”
  游扶桑说好。
  黑蛟的刀法很精湛,让游扶桑想起移花宫,那曾是一个刀客聚集的地方。倘若生来是妖,修习妖道,是不必去习人类功法的,妖修与天地灵气更为契合,以风为刃,以水为盾,有自己的“道”。
  黑蛟如此擅于刀剑,只能生为人,后入妖道,或者生来是妖,尔后成人。
  出身移花宫的庄玄,以及在移花宫时如影随形、如附骨之疽跟随庄玄的陆琼音,她们都有修习移花宫刀法的可能。这二人关系紧密不可分,游扶桑难以作出区别,总归是这二者之一对蓬莱黑蛟做出了夺舍、吞噬、侵蚀之举……可是黑蛟从百年前就是战力赫赫的大能,还能被别人侵蚀?
  游扶桑有些糊涂了。
  她想到,倘若她还是浮屠城主,根本不用四处猜疑,只需命人把几个可疑人物吊在地宫烈火上,严刑拷打又逼问。宁可错杀一百,不放过一个!
  唉,可惜今时不如往日。暴力执法,最轻是打草惊蛇,最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再死一次。
  思及此,游扶桑重重叹一口气,黑蛟以为她疲惫,立即问:“累了?要不要去歇息?”
  游扶桑回过神来。
  看回手中唐刀。
  她不过依葫芦画瓢一个时辰,练了十几招刀法,往后还有百余招,要是这里就说累了,那干脆不要练了。
  黑蛟却道:“这没什么,学到哪里便算哪里。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小半个月修习整一套刀法本就是急功近利了,并不好。扶桑,循序渐进。”
  游扶桑提刀的手一顿,眼底似有讶异,一瞬又寂静。她垂眸喃喃:“从未有人与我说过这般话。”
  这般,十分宽容的话。
  从前宴门习剑,宴清绝要求师姐妹二人每日挥剑二百次,宴如是往往在第二百次打住,少一次不敢,多一次又嫌累。游扶桑根骨不好,同样的挥剑次数,只会比宴如是更累,游扶桑却想到笨鸟先飞的道理,师娘布置两百次,而我练四百次,也许师娘就看到我,就会开心吧——少年扶桑是这样想的。
  练到四百次时,累得几近休克,浑身热汗冷汗如同刚从水中被捞出来,手脚酸胀,做不到行动如常。
  如此坚持了几日,再握剑时已本能地想吐。
  宴清绝一眼就知晓她做了什么,为何这样颓唐,于是轻讽道:“实属活该。自作聪明,自寻苦恼。”
  宴清绝是天才,宴如是也是天才,天才修道,一点就通,并不需要额外多费心思指教。可游扶桑不是天才。她不知晓什么才是好,什么该多练,以为成倍完成师娘布置的任务,就可以更受待见。那时的游扶桑如何想得明白宴清绝收她又唾弃她的原因,这背后是对魔气的成见,根深蒂固,不可铲除。
  宴如是并没有听见母亲是如何嘲讽师姐的,但看二人状态,也知晓不对劲,她几乎被吓了一跳,等母亲离开了,笨拙地牵起游扶桑的手,安慰道:“阿娘在习教的时候确实严苛……并非针对你,你不要自责。上次我被发现只挥剑一百九十九次,阿娘还给我的手打了板子。师姐,师姐,今日我们去泡灵泉吧!宴门灵泉有舒经活络之用,泡完一定舒服,到时你就不会这么难受啦!”
  小孔雀笑着提议,很是希冀,游扶桑却没有说话,也不看她。人之狼狈时,善意的施舍便成了羞辱,她知道所有事情与宴如是无关,宴如是也无法左右宴清绝的思想,游扶桑却忍不住迁怒,会想,这对母女是否是红脸白脸交替来唱,玩弄她于股掌之中?
  ……也不想让喜欢的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游扶桑于是别开脸,“不必了。”
  小孔雀有些气馁,却也不再强求,她想,或许让师姐自己静一静才好。
  “今日师姐便早些休息,明日再与如是一同练剑呀!”千般叮嘱,小孔雀挥挥手,离开了。
  游扶桑站在原地。
  被浮屠魔气附着的人是修不好道的。彼时游扶桑不知晓这些,只觉得是自己太无能,太无用,才做不好这些,她抱着琼木剑蹲坐在地上,眼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约默默哭泣一刻钟时间,游扶桑感到身前有阴影垂下来了,戴着单边宝石眼镜的女人撑着伞,半跪在地,身影像一棵繁茂的大树,枝繁叶茂地遮住了游扶桑。
  游扶桑知晓来人是成渐月。
  游扶桑于是死命吸着鼻子,不让那些委屈的眼泪再滚落下来,许久都低着头。
  成渐月耐心地等着她收拾心情。
  实在让她等了太久,久到游扶桑都不好意思了,她才吸着鼻子抬起脸来,全然不晓自己面对成渐月的,是怎样一双红透的眼睛。
  见她那双眼,成渐月微微惊讶:“乖乖,都哭成小花猫啦。”
  成渐月温柔地抚摸着游扶桑的发顶,另一只手取出绣帕,替她细致擦拭眼泪,擦净后,扶着游扶桑起身,又忽而手一提,将她整个人都抱起来。
  “成长老……!!!”游扶桑像一只炸毛的猫,张牙舞爪问,“您做什么!?快放我下来、我、我可以自己走……”
  成渐月不松手,轻声笑:“累到提不起剑的人是谁?”
  说话时,成渐月压弯了眼,红唇轻翘。宝石眼镜下,眼尾有一点淡淡的光华,似胭脂,水灵灵亮晶晶的。
  游扶桑怔忡地僵住。她羞于启齿的是,如此蹲坐原地哭泣,除了委屈,还有一个原因……她是真的累到走不动了……
  忽觉自己更没用了。
  于是哭得愈发伤心。
  成渐月抱她到第四城。好在这一路上没怎么遇到旁人,否则游扶桑真的会羞愧到死掉。一路上,游扶桑断断续续讲了此中缘由,成渐月边听边应声,直至到了第四城,她放游扶桑下地,总结道,“宴清绝是一个好的剑修,却不是一个好的老师。她不知道要怎样教导人。”
  游扶桑瞪大眼睛:“在宴门说掌门坏话,不要命啦!”
  成渐月哼了下,勾唇笑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扶桑还会出卖我不成?”
  游扶桑低下头:“当然不会……”
  成渐月轻轻拍打着游扶桑的脊背,温和的灵气便顺着脊柱倾泻下来,充盈着她的经络,很快,四肢不那么酸胀,她可以行动自如。
  鼻头一酸,眼眶一热,游扶桑又要哭了。
  成渐月道:“我是铸剑师,不知怎么习剑,技法上教不了你什么,却也知晓一个好的师娘是要站在学子角度看问题的。你进展不佳,本就心理内耗而越发焦急,做师娘的不去疏解你便罢了,居然在你狠下苦功时嘲讽你……真是……真是……”
  再后面的话语成渐月没有说下去,可游扶桑窥她双唇起伏,那未说出口的三个字分明是“有毛病”。
  游扶桑想笑却不敢笑。
  她想起成长老的来历。
  几百年前,宴门旧的铸剑长老暂缓了修道。千百岁的修士,没够到进入上重天的资格,又不打算继续悟道,便会如凡人一样生老病死入轮回,铸剑长老看透了生死,看倦了人间,造出一把石中剑,提出有谁能拔出石中剑,便继承她的衣钵。
  尔后便打算轻飘飘撒手人寰了。
  彼时的成渐月还不是修士,只是一个路过的流民,二十出头的年纪,捡些瓜果吃食,能把肚子填个半饱已是谢天谢地。她坐在城门外,遥遥看见仙门飘渺,城门上有一张醒目的告示,写着拔出石中剑者平步青云。
  成渐月挤进人群:“有钱拿么?有东西吃么?”
  “庸俗!”贴告示的小娘子白她一眼,“这可是入仙门,什么钱不钱、吃食不吃食的,庸俗,庸俗!”
  “我就是庸人呀。”成渐月无所谓地一笑,“所以妹妹,到底有没有嘛?”
  流亡让她衣褴褛、发糟糟,可好歹都干净,仔细打理过。那张脸也十分清秀,五官精致地立在面上,鼻高,唇薄,狭长眼,右眼受了伤,眼底无光,但这丝毫不损她笑起来时眼角一抹顽劣味道,很是明丽,这是被富养长大的证明,想来流亡前也是世家少年,风流郡主,才让这一笑倜傥,胜过春风。
  小娘子回答道:“有啦,有啦,只要去试着拔出的,有十两银子,倘若能拔出来……那就是万两黄金啦!”
  嚯,万两黄金!不愧是仙家,真是出手阔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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