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不,不是朱红芙蓉花,此刻的宴如是也似变成那些山茶花了,山茶花,断头花,开到最盛之时花苞与花枝一整个地坠落下去,似人头落地,萧瑟一响……
  便消逝于这世间了。
  花,开得再美也只是花而已,殒命之时无人吊唁,春来新花绽放,无人记得旧朱颜。
  而此刻的宴如是便是那朵细枝折断的花朵,将死未死。
  “宴如是你疯了!”
  游扶桑第二次这样喊道,与这句话一同落下的是一个耳光,她强忍着血腥味,骂道,“疯子!”
  游扶桑觉得不可理喻,她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宴如是此刻正在做的事情。宴如是在做什么?她想要什么?她神志还清明吗?她疯了吗?
  宴如是生生挨那一下,脑袋嗡地一声,坐也坐不稳,她向前倒去。
  但游扶桑却不是从前那个会温柔待她的师姐了,此刻眼里只有不解与嫌恶。她避开她又推开她:“离我远点,恶心的疯子!”
  宴如是觉得好疼。
  那么大片的血绽放在宴如是胸口,纵是神仙也难救。
  何况她并非神仙。沉于从前,溺于悔恨,困于朝夕,算什么神仙?
  “疯子!”
  游扶桑又骂一句。
  便这一句,成了压断宴如是脊背的最后一点重量。
  是啊,疯子。明知往事不可回溯却仍然妄想用痴缠困住故人的人,可不就是讨人厌的疯子。宴门门主,青龙之御,九州仙首,那么多光鲜亮丽的名号下,她只是一个虚张声势的败犬,惶惶不知所终的疯子。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知道自己还能求回什么,只能日复一日地纠缠,企图铁杵成针,有人对她的坚持微微动容,大发慈悲地原谅。她总说我错了,我知错了,可是错在哪里,又如何挽回?她不知道,她从来不知道。
  很多时候,她真的不知道除去一死了之,又有什么能让她抽身于这些苦痛。
  但又不敢死。
  师姐还在的世间能靠近一点点都是好的,即便师姐不再亲近她,或漠然或厌恶,但这样相对而坐,皆以生的灵魂,已经是夙愿得偿,旁的不敢再奢望。
  她不敢死,不想死,她很懦弱,偶尔也有一丝不该有的贪心。她希望自己还能做什么,可以求得一点点成全……
  可是,也许。
  游扶桑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了。
  任她如何湿湿漉漉落泪,凄凄惨惨沁血,游扶桑都不在意了。游扶桑推开她以后便跨步下榻,趿着偏大的鞋履向外走去。
  宴如是没有办法追,她的身体已经变得有些冰凉。体内煞芙蓉的气息催她清醒,可宴如是看着那副渐渐离去的身影,眼泪很快浸湿整张脸。
  多么相似啊……她想,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抛下我。
  山鬼等了二十七日,终不见故人。血契发作,游扶桑推开她,责骂她不知廉耻,毫无留恋地离开她。又或者疏解之后,蓬莱山道上,游扶桑面色平静地与她告别:我不喜欢你了,你不要再追出来。天冷添衣,告辞,保重。
  还有这一次。
  “放过我吧,好不好?”
  宴如是几乎要死在她面前了,游扶桑不为所动。宴如是于是自暴自弃地想:反正师姐不理我了,死亡……死亡也无所谓吧。
  游扶桑离开屋内的一刻,风带起云朵。天边夕阳敛光,夜幕倾垂,浑圆的新月在枝头睁开眼睛。
  洁白的月色,鲜红的血淋了一身,宴如是沉静在血泊里,再也不动了。
  第73章 罗纨绮缋盛文章
  ◎耳鬓厮磨情假亦真◎
  游扶桑站在屋门外,蓬莱的夜风吹过她。
  错愕而心悸的情绪还在不断跳动,游扶桑久久不能平静,便也忘了分神去关注自己这具身体:无魂,心脏与经脉尽碎,蓬莱温吞的夏夜里她需要披上厚厚氅衣才能外出。而此刻她一身单衣冲出房屋,身体却不觉得寒冷,破碎的经脉重新构建,丢失的心脏生长出脉络,一股暖流包裹她,灵气充沛。
  是煞芙蓉的鲜血在起作用。
  不过此刻的游扶桑早就没有闲心与力气去想这些。她只是难以理解宴如是的举动——一个自认为已对魔修走火入魔疯癫撒痴司空见惯的邪道尊主,此时此刻,无法理解宴如是的举动。对她而言,宴如是是什么?对宴如是而言,她又是什么?
  比身体状况更混乱的是她的心。
  游扶桑闭上眼睛,眼里是鲜红的血与皎洁的月,还有宴如是眼底病态的执着。这样的宴如是让她觉得很陌生。
  一点清甜的食物香打断游扶桑的思绪,有人大大咧咧地拍了她肩膀:“哎!在想什么呀?为什么不进屋?”是翠翠提着半大的食盒,“你在病中,我不会医也不会啥的,做不了什么,我瞧今晚食肆做了你最喜欢的捞豆花儿,我就给你盛一碗送来了!”
  翠翠打开食盒,端出一碗黑芝麻捞豆花儿,“来来来,进屋吃,进屋吃。”
  ……豆花儿?
  游扶桑愣一下,好似没反应过来,不动。
  “你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你……”翠翠一手拎盒子,一手端碗,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一眼游扶桑,瞬间吓得东西都掉到地上,“血!你身上怎么都是血?!”
  豆花儿不豆花儿也都顾不着了,翠翠捉住游扶桑肩膀,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她们没给你包扎紧吗?还是你又受刺激,伤口裂开了?或者……”
  话未说完,翠翠眼角余光透过小屋门扉缝隙往里望去,月光洒了一满屋,有人倒在血泊中,看不清面容。
  翠翠去看游扶桑,眼角抽抽:“你……你杀人了?”
  游扶桑昏着的眼一闭,整个身子一晃,往翠翠肩上一搭,也不省人事了。
  “喂,喂!!!游扶桑!!!!!”
  *
  翠翠也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么孽,不过是去送一碗豆花儿,目睹那正道第一和曾经的邪道第一双双倒在血泊中的惨状。
  翠翠觉得好吓人,她一个人也抬不起两具身体——何况这两人都比她高出一个头。她拖着游扶桑在山道上嚎了许久,才遇到闻声而来的周蕴。
  一头雾水的周蕴,一问三不知的翠翠,两个不省人事的人。
  半刻钟后,四人一齐出现在椿木的长老阁内。
  *
  宴如是醒来已是后半夜,此刻偌大屋中只剩一壁垂烛,一位坐在竹林窗前的老人。长老阁后一圈翠绿的新竹,夏夜风动,竹林声涛,悠远宁静。
  椿木正对着这竹林,轻轻拨动烛芯,烛火在她手中一跳一跳。
  宴如是靠坐在榻上,视线也随火光跳动,一下,一下,眼里盈盈波动,泪水便流下来了。
  “椿木长老……”她开口,神辞与六十年前跟在游扶桑身后,为母亲、为宗门来蓬莱问卦时的模样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脆弱,对未知的未来感到惶惶不安。倘若要说不同,那便是,这一刻的她不仅对未知的未来感到不安,也对那些已经发生过的过去无法释怀。
  “椿木长老,”宴如是哽咽道,“我是不是一直都做错了?”
  椿木摇头回答:“很多事情根本辩不清对与错,也没有对与错。”她靠近宴如是,拥抱宴如是,“释怀已过去的,改变可改变的,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我不知道……我做不到……”哭泣的人语无伦次,“我做不到忘怀,也改变不了什么……我……椿木长老,我好难受,我好难受……”
  椿木抱着她轻轻摇头。
  痴儿……
  *
  夜半三更,周蕴收拾着她那坠满长针短刀的医诊包袱,正从长老阁里出来,金乌在她身后,戏谑问她:“今夜怎么没带算盘?”
  “出来得匆忙,忘了。”周蕴答,“其实我抵达长老阁的时候,宴门主的身上已经全然没有伤痕了,即便胸前那一片肌肤也完好如初……”她喃喃,“我听闻煞芙蓉有神仙效用,却不想连致命之伤也能在一刻钟内治愈。游扶桑身上也没有新伤。是以这二人虽看着渗人,我却没有多费心力去医治,硬要算账的话,宴门主将这一整个床铺都弄得鲜血淋漓……二两银子吧。这是置换床榻与床上被褥的费用。”
  “这二两银子你让她怎么付?”
  “不急,”周蕴只道,“届时仙首大典,我去上门讨债。”
  为了二两银子去举世的典礼上讨债,听起来确实奇怪,但也是周蕴会做的事情。而金乌转念一想——九州万众瞩目的仙首大典,无数仙家厉害人物参与,届时周蕴讨债,何尝不是她以孤山大娘子的身份出席?传闻孤山掌门周聆对宴如是这仙首之名颇有微词,但碍于脸面不得不参与,若是周蕴也出席,周聆再怎么不服气、要作妖,也有人能治她。
  金乌于是问:“你很喜欢这个宴门主?”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正道仙首这种名号,倘若是她,我还算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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