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鬼差问:等什么?
  庚盈说:凤仙花,还缺一朵凤仙花,给我一朵,我就和你走。
  鬼差问:要凤仙花做什么用?
  庚盈回:我为尊主在夏朝节祈愿,希望她快乐平安。只差这一朵花了。如果只差这一朵功亏一篑,我会恨死你的!
  鬼差道:虚无又幼稚的愿望。无聊又幼稚的人。
  游扶桑却已泪流满面。
  她想到,从前有一个女孩很爱很爱她,这份情意无关风月,无关风月,她只是看着她,就很开心。
  梦中庚盈被鬼差牵走,没有得到凤仙花于是骂骂咧咧。鬼差不为所动。
  游扶桑在这里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熟悉的药草小屋室内无人,草木寂静。身侧窗棂有天光倾洒进来,虽不强盛,但足以将一个混沌做着碎心而断肠的梦的浅眠之人唤醒。游扶桑畏光地闭起眼,感受着身上仔细包扎起来的绷纱,以及满面的泪水。
  她似乎哭了很久,再不醒来怕是要被泪水淹死。闭着眼睛在榻上缓了缓神,脑中还是一片混乱。
  周蕴推门进屋:“醒了?”
  游扶桑答非所问:“我冷。”
  周蕴了然。
  大病未愈的人畏寒为常态。即便此时夏日,周蕴取来狐裘鹤氅件件给靠坐床头的游扶桑披上,氅衣厚重,游扶桑却呵气裹紧,显然是冻极了。她下榻站起来,披着这些外衣,似清瘦的竹枝挂着厚重的雪。
  游扶桑说:“趁着黄昏,我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一同去。”周蕴放下手里东西,匆匆跟上,走到门边又问,“感觉如何?”
  “不好。”
  废话。
  又补充:“但还是想出去走走。”
  屋里太闷。
  游扶桑推开门。
  居然又过一场雨,此刻细雨黄昏,夕阳潋滟如一场梦。二人在檐下行走,避开人群,沐着雨色寻个清净。
  游扶桑始终沉默。
  静谧的蓬莱山便睡在这雨色里。
  闻着雨中馨香,看山道夏花繁茂,游扶桑踱步,见几个蓬莱小妖匆匆而过,口中谈论着什么。
  “她怎么来了?”其中一个问,“这几日不是在筹备仙首封禅吗?来这里做什么?”
  “不知道。也许封禅有什么需要椿木长老帮忙的。”
  “管她呢,宴门主与椿木长老私交甚笃,想来就来了呗。看见宴门备的那些礼了吗?那架势,那排场,真是好气派啊……”
  “……”
  几句闲话潦潦过耳,游扶桑站在檐下高处,眺望出去,层层叠叠的黄昏雨色在远处凝结成一只翩跹的影,纷纷扰扰目色仿佛,游扶桑看见那人绫罗长袍皎洁如雪月,长长的衣袂好似神鸟羽翼,她静立此间,于是山辉失色。
  敢教西子鄣袂掩面,近之既姣,远之有望,仙仙姽婳如斯,欲把人间作陪衬。
  游扶桑眺她,她也抬眸,接住她的视线。
  相比于山鬼清丽,此刻的她眼波流转朱唇若丹,高贵不可方物,富丽而端庄。
  颇有仙首门主之姿。
  上次她来蓬莱,是改名换姓遮蔽容貌,避开旁人眼目,这次则代宴门而来了。游扶桑心道,这门主真是做得有条不紊、人人称道,了不起,了不起啊。
  说不上真心夸奖。
  游扶桑遥遥眺望一眼,思绪游离天外,电光石火,是庚盈梦境里那支虚无的一箭穿过她,又教她彻底清醒过来了。
  游扶桑于是眯起眼睛,收回视线,抽身而去。
  周蕴惊诧问道:“你不见她吗?”
  游扶桑反问:“她是来见我的吗?”
  “那总是的……”
  “那我不见。”
  游扶桑脚步如风,原路返回。先前慢慢踱过的回环长廊,如今被她近乎奔跑地略过,马上就要回到小屋去。
  “喂……别走这么快!”周蕴的声音渐渐被抛在身后,“游扶桑!你身上有伤!”
  回答她的只有砰地被打开的门扉,身穿雪白氅衣的人闪身入内,连周蕴都被阻隔在外。
  “真不见她?”周蕴问。
  “不见,让她滚。”
  隔着门扉,病中人这样面无表情,淡淡道。
  第71章 动霧縠以徐步兮
  ◎騃女痴儿,神女无梦,不可强求◎
  宴如是方到蓬莱时,正是一场骤雨。
  雨色如梦,蓬莱群山环抱之中,椿木在对弈亭中合目静坐。
  亭中袅袅香径独立氤氲雨气,椿木手边茶壶沸腾,茶色比雨色更浓。一只棋盘,只有黑子在天元,第一步就是糟糕的棋。
  宴如是停在亭外,还未作揖,椿木开口:“有些铺张,不妥。”
  约是指宴门那些宝骑香车的礼物。
  宴如是不动声色行完一支礼,面色沉静,长揖恭敬道:“这六十年九州太平,约有战乱却是人为,而无妖鬼作祟,这其中蓬莱出过多少力,旁人不知晓,如是却记在心里。蓬莱与人间有约,不以妖修能力侵扰凡人,蓬莱妖修不仅做到了,还屡次出手相助。家母曾教导,贵相知者深交远迎,重在神领,俗礼略表单薄心意。蓬莱重义重诺,如是感激不尽,椿木长老以茶相待,以弈相邀,如是以礼相回,怎会不妥呢?”
  椿木这才睁开眼,徐徐摇头轻笑。“越来越像了……但你不必像她的。”
  宴如是未动。
  此中的“她”指的是谁,这个宴如是很清楚,但缘何又说“不必像她”?
  女肖其母是世间常理,何来不必之说……
  椿木淡淡望她:“宴门主请坐。”
  宴如是闻言时一瞬惊诧没逃过椿木的眼睛。
  椿木固然了然:“我竟忘了,宴门主大约不是来找我的。”
  宴如是连忙道:“怎会……”
  椿木看她模样,眼底升起一丝玩味笑意,似无厘头地打断问道:“今日门主衣衫似幻似仙,真是美妙。”
  这确是一件世间独一件的孤品,柔和如水,无形无色,随天光云影徘徊,衣衫倒映人间形色。
  椿木犹记,这宴门主小时候宴清绝偏爱给她搭配澄黄与白的衣衫,袂尾短羽,小少主穿时明艳如一只白色的孔雀,金枝玉叶,钟鸣鼎食之宗众星拱月地长大。
  如今舞低杨柳,歌尽桃花,曲终人散,小宴少主变成宴门主,独自撑起一个偌大宗门。她站在萧瑟后繁华道,洁白如仙鹤,<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仙家名利场,她步步走过,始终独立不染尘埃,今日兼以华服,椿木则见,这仙鹤似又要乘风而去、腾霄而起,越过九天,变作无双的凤凰了。
  椿木道:“老身约见此为龙宫鲛纱,听闻是鲛人龙宫琉璃织纱提过,东海月明照过,蕴纳天地灵气七七四十九日,才得一匹鲛纱布。千颗夜明金翠点缀,千余绝顶绣娘经手,才得这么一件……唔,老身隐约记得名字是……九曲月明?不知是否记得正确。”
  宴如是垂眼答道:“是九曲月明。这是母亲留下来的衣服。”
  九曲月明。月光皎洁,但本质无情无心,垂挂天上,只因沾染旁人情绪,才有了不同颜色;如这衣衫。真是很合衬的名字。
  椿木又问:“不日后封禅之典,宴门主也着这件衣衫吗?”
  “那是另一件衣裳,名风露长生,仙家之中尚在赶工。”
  三百年前宴如是作为宴门少主初入道,母亲相赠弓箭凌云破空。六十年前宴如是坐上宴门掌门位,已继承宴清绝那一仞青山剑。如今仙首封禅将至,一件风露长生衣,一张快晴时雪弓,数支山阴初月箭,是众仙家鼎力共织共铸,献给这位初任仙首的。
  “风露长生……那想必是更羡煞世人的一件高贵华衫了。”椿木淡淡感慨,她的目光在宴如是循风微起的衣袂上逗留几许,“宴门主今日模样,与神女赋中那句‘姽婳于幽静,婆娑乎人间。动霧縠以徐步兮,拂墀声之珊珊’倒是很配,徐步动轻纱如薄雾,小楼春江晚,拂玉墀,声霏霏,有绮香,有玲珑,这便是今日宴门主给我的感觉:神女下凡,我见犹怜,倾慕至极。”
  宴如是才要出言推辞,椿木紧接着摇头:“只可惜,这神女之赋终究是在写,襄王有意,神女无梦,不可强求。”
  宴如是神色一滞。
  推辞之言顿在喉头,她轻哂自己自作多情。
  一时亭内寂静无言,只亭外雨声不歇。
  椿木屈指在棋盘上轻敲几下,山中雨骤然停下。她看着棋盘便茶水,手指轻碰瓷壁,讶道,“坏了,光顾着说话,茶水凉了。这凉茶不好待客,是老身招待不周了。”
  她说着,将茶水倾倒在亭外,溢出些许茶香。
  “宴门主,雨已停了,山路湿滑,我陪你向下走吧。”
  竟是下了逐客令。
  宴如是不起身,抬眼踌躇道:“椿木长老,我想见……”
  “老身已经将道理说与你听,宴门主应当不会是不懂。如此执着,是痴缠。”
  宴如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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