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游扶桑沉默不语,觉得这书生未免太好奇她们的计划,心里疑窦更深。成渐月不知晓她想法,则顺着常思危的话说下去:“我建议以不变应万变。反正不论如何,陆琼音总会自己找上门的。浮屠旧址好进,月华寺也不难找,我此次前来,就为了领你们进去。至于去找陆琼音——天晓得她在哪里!漫无目的去找,岂不是又变成无头苍蝇啦?”
游扶桑应了一下,倒想起另一个问题。
她于是问成渐月:“成长老,这庸州城是宴门哪一位长老在管?缘何这鬼贵妃肆虐一月有余,仙家没有半点动作?”
“这……”成渐月尴尬道,“是我,是我。庸州原是我在管。这几日挂念你,我在蓬莱停留的多,于是由宴清嘉大长老代理。厉鬼作祟,仙家置之不理当是有错,不过,我还是为大长老说几句情,这鬼贵妃并非肆虐一月有余,其实她存在庸州的时间是不多不少十一天,并不是庸州百姓说的那般,一月近两月。”
游扶桑困惑地眯起眼睛:“这怎么说?”
成渐月道:“千年厉鬼,大多有自己独到的术法,鬼贵妃以月光犯杀业,又操纵浓雾,让庸州城午时日落,宛如黑夜降临。过了几个时辰,黑暗退散,白昼重起,天光如朝阳,百姓都以为一日过去了,事实上这只是同一天。庸州并非家家户户有滴漏,夜里报时多依赖于打更人,是以女鬼先杀了打更人,又渐渐将昼夜的间隙变得混乱,久而久之,竟使所有人都混淆了时日。于是庸州城内一月有余,城外不过流逝十一天。这十一天里,仙家也在准备呢。”
游扶桑听完哼地笑了一下。
这番解释若放在别人头上,她可能也就信服了,但如果是宴清嘉以此推辞自己在庸州的职责,游扶桑别无情绪,只是讽笑。
她于是道:“成长老,宴清嘉长老的问题宴如是六十年前就与我说过了,说她沽名钓誉,暗中与牵机楼勾连,吃里扒外。如今她居然还是宴门大长老?这六十年间,宴如是一点儿行动也没有么?”
成渐月苦笑一声:“与牵机楼勾连吗……我听小宴门主说过的,略有耳闻。不过,不过……”她垂眸沉默一下,单边宝石眼镜下的眼眸俱是无奈,“不过啊,扶桑小乖,口说无凭。对一个仙首而言武断可是大忌。如是由少主变成门主,只会顾忌得越多,她独自坐上掌门位置的时候,也很孤立无援,是我与长言伴她左右,帮她把位置一点一点夯牢固了,才坐得稳妥。宴门大长老与牵机余孽勾连,证据是什么呢?有书信吗?灵气往来呢?信物交换呢?都没有。该如何定罪呢?凭几个眼神吗?几句推脱吗?都不行。”
她看着游扶桑,慢悠悠地摇了头,“扶桑,小宴门主从来身不由己。”
游扶桑是忘了,名门正派总有很多条条框框,讲求师出有名以理服人,宴如是这个人从前就很前瞻后顾,从少主变成门主,那些毛病只会更甚。没有任何宴清嘉与陆琼音私交的证据,理不服人,她甚至说不出口,只会暗中少给宴清嘉一些过命的任务,多留个心眼,暗中存些芥蒂与牵制,除此之外别无办法。
甚至六十年前讨伐方妙诚,还是周全那枚扳指、那些证词、那封《告天下人书》才作了用处。宴如是这个人生得正派,也总有一天会死于正派。
不除后患,后患就会反扑毁灭她。自古如此。
前后都想明白了,游扶桑摇了摇头,心里哂笑,也不知是笑别人还是笑自己。
“不管怎么说,鬼贵妃为非作歹这些时日,宴清嘉逃不了干系。”游扶桑道。
成渐月应了一声:“庸州鬼贵妃之事,我还会再修书一封,寄回宴门。眼下,重心还是在寻找庚盈与月华寺,旁的先放放。”
“嗯。”
话题自然而然又回到庚盈身上。四人走在庸州城内,浓雾却没有散去的迹象,仿若鬼贵妃的气息还弥漫在城池上空,遮蔽日月,引万古长夜。
姜禧拿丹青笔点了点,道:“破不开。你们宴门有没有什么法子?”
被点将的成渐月从袖里取出一把金玉令牌,那是宴门的通行牌。“开启令牌可以召动宴门在庸州城设下的护佑阵法,不时便可驱散浓雾。”
令牌召阵要费点时间,姜禧便趁这个空档去问常思危,找齐庚盈三魂六魄之后,椿木又要做什么?
常思危答:“用透骨草固魂养魂,滋养一段时日。就像对待小花小草那样照顾,等魂魄慢慢融合在一起。”
透骨草,不就是凤仙花嘛。
姜禧勾唇笑了下。
游扶桑则问:“倘若三魂没有好好地融合,只是简单合在一起,会怎样?”
“会没有脑子。”常思危嘴快道,挨了一记眼刀子,她又说,“我的意思是,会成为像鬼贵妃一样的厉鬼,困在生前事里,毫无知觉地残杀,杀戮,屠杀。”
游扶桑:“怎么救回来?”
姜禧回答:“进入她的梦,把她唤醒。”
这一点姜禧倒是很有发言权。自她修习鬼道,第一个进入的就是庚盈的梦。
“修鬼道有一个好玩儿的,就是可以进入不同人的梦魇,”姜禧顿了顿,“不过也要当心沉溺其中出不去。”
庚盈的第一个梦就是小畔村庄,那座河畔中心建起一座高高弃婴塔的老旧村庄。
姜禧在邪修之中已算邪心重者,梦中更不会有所顾忌,也许是屠村,也许是一把火烧干净,反正一定比当年游扶桑做得更绝。“庚盈之梦回忆的是村庄覆灭前一夜,大火淋漓。这村庄有无数遗弃或杀害女婴的先例,不认同这做法的人或死了,或逃了,留下的要么本就是顺应着的,要么被同化了。男人在作恶,女的也是伥鬼,一想到这些人都伤害过庚盈,我就越杀越狠,也越畅快,只可恨只杀了活人,没将最初那些陈腐贱货从祖坟里拉出来鞭尸!”姜禧恨道,“我把那些人都杀了,最后才发现杀多了。其实,只要往老村长脑子里钉一根银针,怨结就解了。村长是个老男人,也是,重男轻女的村子村长总不能是个女人,他们不会也不能让女人去当。村里所有的银针、溺毙、活埋、抛尸,都经过他的手,如此罪孽深重的人居然只是钉入一根银针……就可以解开庚盈的怨结……”姜禧感慨,“庚盈真是太善良了。”
游扶桑好奇问:“多长的银针?”
姜禧摊开手,从肩膀到手腕比划一下:“这么长。”
游扶桑:“……”
这是银针吗?这分明是一柄剔骨刀吧!
姜禧道:“总而言之,庚盈的梦魇就是那个了,以杀戮止杀戮,也算是魔修本性。她其余的梦就是抱抱小花小草的美梦了,浮屠殿上打打瞌睡晒晒太阳,或者在抄书,哈喇子流了一页纸,醒来日上三竿……这些梦都是好解开的,安安静静看着她就行了。如此说来,固魂要让她重新生长到一株透骨草里去,也是不赖。她也会开心吧。”
游扶桑点了头,心里却一阵苦涩,她想,浮屠城,浮屠城,这一切都像上辈子的事情了,都说修魔邪功不得善终,可如今她活得好好的,青鸾好好的,姜禧也好好的,多希望庚盈也能回来。
就算成为寻常家的小孩,无缘修道,无缘她们,也没有关系。
至少远离了纷争。
希望她有爱她的娘亲,是家中独女也好,有个姐姐也不错,她们会代替游扶桑拥抱她,安慰她,陪她长大,陪她追蝴蝶,捉蜻蜓,与她忙趁东风放纸鸢,与她撑开小船采藕花,剥莲蓬,逗蛐蛐儿,拔山鸡的毛。在晨曦街道上听矬菜刀的人抑扬顿挫喊话,往嘴里塞白砂糖粽子。庚盈喜欢吃甜的。
又或许,某一日陌路相逢不相识,庚盈看着她们觉得眼熟,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躲到娘亲或姐姐的身后,游扶桑看着这张相似的稚嫩的面庞涌出眼泪,却什么也不能说。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都没有关系,只要她能好好的。
游扶桑看着满城浓雾,眼睛不知怎么的刺痛一下,猝然落下泪来。做浮屠城主时她不曾将情绪外露,如今新生一世,她总是多愁善感,时不时掉下眼泪,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不那么压抑了,会表露自己了,应该是好事吧。
这时成渐月收回令牌,庸州城内浓雾破开,回归了云影天光时分。却不知何种原因,城池上空依旧阴霾,街边一副惨遭洗劫的样子,瓜果摔破,箩筐散落,独轮车中木板断裂,四处没有人,但有腐尸的气味,仿佛是鬼贵妃之后的另一个噩梦,另一个杀戮的梦境。
“怎、怎么回事?庸州城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了!”
游扶桑困惑张望地喃喃,成渐月也迟疑一下,四人静默的一瞬间,游扶桑忽然听见银铃轻响。
很轻,甚至还有些被雾气罩住的沙哑,稍不留神就会错过。
但她很确信——这就是庚盈的铃铛声!
转身的电光石火,面前出现一座小小的尸体山上,一人站在上面,身形小小的,还是少女及笄的模样,不过发髻都乱了,髻尾的铃铛也破碎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