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她想,倘若有前世,她一定欠宴如是很多钱,很多人情债,或者很多情债。
  宴如是仍侧卧床榻,游扶桑揉了揉眉心,前去开窗,窗外黄昏,夏花芬芳,风吹进来却凉得吓人。看着榻上衣衫半解的人,游扶桑一个激灵又将窗棂闭上,但留一条小缝,渐渐地,屋内浊气散去,游扶桑也清明不少。
  游扶桑拿了两件干净衣裳,把盆子倒空,又去接清水,要换衣衫,要换被褥,要换榻上物什,前前后后忙得要晕了去,心里更确定前世欠债这个想法。
  斜阳微光里,宴如是不再魔气缠身,游扶桑扶她坐起,帕子擦着那满身水露。
  却不料,魔气是压制住了,花却仍在涎蜜。
  把双手在清水中洗干净,游扶桑面无情绪地想,最好这是最后一次。最好是真的有用处。
  趁着更衣,她触碰她,层层叠叠的感受与那些萦绕的声音震得游扶桑心底也发麻。几次到了尽头,却没完没了了,游扶桑开始怀疑是否血契魔气还在作祟,但未想到再次触碰之时,宴如是忽然握住她的手,按压肩膀向下,反客为主。
  眼睛虽睁开了,神智还是不清明的,只知晓眼前人是游扶桑,旁的全按本能去做了。
  她摸索着靠近,半坐在游扶桑腿上,才触碰到那一片,却又是哭泣。
  “……你哭什么?又哭什么?”游扶桑由着她来,稍作辅助,觉得好笑,“我不是在帮你吗?”
  宴如是也不知道,她只是觉很难受,不知道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
  小心翼翼前后动起来,眼泪也止不尽地流,却听见游扶桑缓声与她说,“等这一次结束,我帮你祛除血契。”
  “我不……我不要!”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那些迷蒙颓醉的梦都惊碎了,宴如是陡然拔高声量,“我不要祛除血契!”
  她以为自己仍在梦中,便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要与不要。
  而现在,她绝不要谁替她祛除血契。
  即便是师姐也不可以。
  血契是那么多孤苦伶仃的夜里,唯一能让她有一些活气的东西——根本不会有人知道这份血契魔纹对她有多么重要!
  在梦境里,她尽己所能地躲开那双手,“我不要祛除血契,”她低哑着嗓音,带着梦的鼻音,“求求你,真的不要……”
  梦里的师姐似乎不理解她的排斥,只温声道:“宴如是,听话。”
  游扶桑的声音带着许久不有的轻柔与温柔。
  只这一声,宴如是再次坠入梦中。
  第63章 旧怨(十)
  ◎宴如是,我们两清了◎
  醒时不知几何,恍然是一个清晨,宴如是感觉到天光由远而近地降落,轻轻吻在眉梢。
  梦里风啄花露,是一个有游扶桑的梦。
  这些年她常常梦见游扶桑,有时回到宴门,有时沉溺在烟霭弥漫的浮屠城,抑或是鬼市。
  宴门的幻梦是白昼里偷闲,春歇竹间,泉涌石上。少年宴如是在桌案下偷偷牵起师姐的手,碎发遮住了师姐双眼,神色晦暗难辨。宴如是隐约地觉察到对方在排斥,佯作不知,偏要撞进她怀中,嬉笑地将头枕在师姐腿间,向上一望,笑容却在视线交接的一刻陡然凝固。
  师姐面色无悲无喜,只是冷漠,刺眼的魔纹如荆棘覆盖,渐渐吞噬整张面庞,白瓷生罅。
  罅而俱裂。
  于是师姐在她面前灰飞烟灭,如那日浮屠城。
  “如山茶,艳极则断头”,这原来是一句谶语。
  一瞬间,独属于浮屠城的龙涎香气充斥梦境,乌烟滥霭弥漫在身侧。宴如是回神,只见绫罗帷幕,游扶桑坐在其间。
  游扶桑看着她,眼里无尽失望。
  “宴如是,到头来,还是你背叛了我。”她道。
  “我没有……”
  这一句辩解未说出口,天旋地转,她来到鬼市长街,灯火阑珊。
  街上行人各佩戴面具,来来往往看不清形色,宴如是跌跌撞撞,终于在那一片如雪薄雾之中找到了她的师姐。
  师姐一身素净,恰如来时。宴如是慌不择路握住她的手,将那句辩解宣之于口:“师姐,信我好不好?信我好不好……我从来没想真心害你……我……”
  梦里的师姐冷冷睇她,说,“滚。”
  滚。
  多少梦境心碎这一刻,她在梦中恨不能自刎。长剑剖出心脏,她捧着它对游扶桑笑着说,我没有骗你,我从来没有骗你。师姐,我没有骗过你……
  滚。
  师姐……
  滚。
  ……
  眼泪划过面颊,温热的血还在不断涌出。
  梦境中,宴如是重新站起,无助地看着无人的彼方,心腔空落落一个洞,刻骨铭心。
  这般的梦反反复复做。是她于心有愧,才永远都跨不过这魔障。
  尔后梦醒,她木然起身,褪尽衣衫,在等身的铜镜前凝视背后的魔纹。她抚摸魔纹,轻声道,师姐,这副魔纹从来没有反噬过。你看,师姐,这副魔纹……
  “宴如是,等这一次结束,我会帮你把血契魔纹祛除。”
  宴如是听见师姐这样说。
  这又是一场梦吧,宴如是想。
  而这一次,梦里的游扶桑难得十分温柔。她抚摸了她,进入最深的地步,手指勾住她所有欲望。头上磕碰的伤口也被包扎过,游扶桑靠坐床侧,轻轻替她清洗,清洗伤口,清洗身下粘稠,师姐温柔得让人心悸,才刺激得宴如是又要落泪。
  从前她们常常同床共枕,宴门竹屋,或浮屠城芙蓉暖帐。晨光初照,师姐总是起得比她稍早一些,她轻手轻脚离开,将床帏再次拉好,不透进光。宴如是磨蹭一下才去梳洗,游扶桑便在一旁等她,有时抱一份课业书卷,连同宴如是的份儿。至于百年后浮屠城,游扶桑醒在辰时,却不让周围侍者高声语,留宴如是一片安宁。让她多睡一会儿,游扶桑道,宴门临危的日子,她也很难捱。其实师姐从来没有变过。其实师姐从来都没有变过。
  这一刻也是。
  晨起天光初照,游扶桑趴在床边,将留缝的窗棂再次遮好,于是屋内更昏暗一些。宴如是都能感觉到,才会有眼泪不尽地流下。
  浮云一别,流水六十年。
  唯恐相逢在梦中。
  唯恐相逢是梦中。
  *
  这一夜游扶桑睡得浅,趴在床榻边腰酸背痛。
  昨夜那样折腾下来,游扶桑也难有再深的睡意,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站起身来。她看向掌心,向姜禧借的魔气已然消耗殆尽,大部分拿来给宴如是压制魔障,余下的一些用以解除血契。
  解除血契一事,游扶桑自然也有考量。如今宴如是已是风光人物,封禅仙首后只会更加万众瞩目,然,有多少人推崇备至,便有多少人虎视眈眈。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姜禧不过知晓大致魔纹走向,就可以让宴如是遭致反噬,狼狈如斯,倘若以后何处利益相冲,姜禧故技重施呢?又倘若,陆琼音再出现,想要宴如是的命,在血契上再作文章呢?
  倘若宴如是要往高处走,便不可以留下这样的命门与软肋。
  而现下,这个血契再也不会对她有任何束缚了。
  便是此刻,宴如是缓缓睁开眼睛。
  她看过来,眼里逐渐清明,似乎不敢置信游扶桑就在身前,她伸出手,万般不敢确信地触碰她。
  “师姐?”
  游扶桑隐隐一愣,视线挪开,但还是“嗯”了一声。
  师姐回应她了……?!
  惊喜过于猝然,宴如是唇齿翕动,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稳神许久,她再开口:“师姐……”
  “嗯,”游扶桑含糊一应,脱开视线,直截了当告知因果,“你是因为姜禧的魔气附着,血契侵蚀,才这样难堪。”
  宴如是微愣,低头看向自己松垮素衣,衣里痕迹深浅交加,还残留欲的尾韵与游扶桑紧紧触摸过的感觉,宴如是犹在梦里,想入非非,心里只剩甜蜜欣悦。
  不是梦。师姐,她和师姐……
  熹微晨光里,游扶桑再道,“那副魔纹是我们在浮屠城里时日,我起了捉弄心思,故意将血契下在你的身上。是我对不起你。它会吮食你的心神,也会成为你的软肋。”
  “不……”
  “是以,我帮你祛除了。”
  “……什么?”
  宴如是唇角还维持着弧度,眼底的笑意却生生凝固了。
  “师姐,你说什么?”
  “你的血契魔纹,我替你解除了,”咫尺之外,是游扶桑一字一顿道,“是故眼下,宴如是,我们两清了。”
  说着,游扶桑站起身,背后是趁着晨光整理好的包袱,“我们两清了,以后你也不要来找我。”
  什么?
  什么是“两清”?
  心跳在这一刻停滞了,宴如是愣在榻间,眼睁睁看着游扶桑背起行囊,抬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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