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从前在第四城……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游扶桑被逐出宴门百年,在浮屠城待了百年,如今在蓬莱又待了近百年。那确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游扶桑一愣神,成渐月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她语气一落,变得犹疑,再看向游扶桑,神色里居然有一丝慌张。“确实过去太久了,你,你现在不爱吃了吗?……”
  游扶桑这才是真的愣住了。
  在宴门时,她似乎总在做一个不愿意给旁人添麻烦的小孩,去第四城,成渐月总是盛情款待她,有时游扶桑并不想吃,又怕成渐月伤心,才挑了最近的几个芡实糕点,并非因为喜欢,只是这些正在手边,不用转动食盘,拿得方便。多吃几个,成渐月也开心。游扶桑吃得随意,却不知道会有人去记她喜欢吃什么,细心多给她准备一些。不论曾经还是如今。即便已过去百年。
  便是这一个瞬间,游扶桑的眼泪陡然夺眶而出,她站在原处垂头掉眼泪,成渐月手忙脚乱地抱上来,“怎么了?扶桑,也不至于不想吃到掉眼泪吧!真、真的那么不喜欢吃吗?”
  “没有……”游扶桑也抱着她,脸埋进成渐月胸口,眼泪毫无顾忌地流淌下来,“没有,我很喜欢,我很喜欢……”
  “可你哭着也不是喜欢的样子啊……”
  “我就是很喜欢!”游扶桑一边哭一边说,“姨娘,我是,我是在凉州城太想你了才哭的。”
  “好好好,”成渐月于是哄她,“不哭,不哭啦。姨娘这不是来找你了嘛。”
  大约又哭了一会儿,游扶桑才觉出丢脸来,几百岁的人了因为一点小事哭哭啼啼,简直可耻!她于是别开脸,偷偷拿袖子擦眼泪。
  成渐月也不多说,静静看她,最后摸了摸游扶桑微红的鼻尖,也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好了,到你的小屋啦,”成渐月笑吟吟道,“快进去吧。”
  却是游扶桑手搭上门扉的一刻,陡然发觉屋内有人。蓬莱倒没什么危险之人,却实在怪异,能进她屋子的人这一路也都见过了,还会是谁?
  游扶桑不由得几分警惕,甫一打开门,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扑面而来。
  煞芙蓉的馨香,夹杂些许檀香,以及一丝黯淡的……欲望的气息。
  屋内昏暗,烛光已杳,隐约可见一人躲在床帏后,将模糊不清的视线胆怯地掷来,望向屋外这恍然而至的天光与二人身影。
  门扉半开,明媚的天光切割了屋内人的身形,使得面上神色不清晰,身下浓欲却明显。浓欲汇成一条小溪,从衣襟蜿蜒而入,又沿着衣摆不断坠落。渐渐,门扉更敞开了,天光向上攀升,灼烧了这副身体,烧得美人眼下绯红,眼睫开始颤抖,一时又低垂,不敢去看游扶桑。
  眼是不敢看,口中却软声道:“师姐……你回来了……”
  这一声,她用的是宴如是的相貌与声线,而非山鬼模样。
  游扶桑靠立门扉,一怔忡,不过很恍然地想到,这还是世事寰转命偷生,这么些日子以来,宴如是第一回唤她“师姐”。
  第61章 旧怨(八)
  ◎师姐,你抱抱我◎
  “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丢下这句话,成渐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身出小屋,啪地一下,带上了门。她站在屋外,思索片刻,往门扉贴一张隐蔽符,让旁人不注意到这边。
  这是两个小孩儿之间的事情,她不好插手,给她们留一片清净,也是长辈关怀。
  意识到成渐月往屋上贴符箓的游扶桑眼皮直跳。
  游扶桑站在昏暗的屋内,居高临下俯视宴如是,“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明知道这里不欢迎你。”
  “嗯……”这一声勾着乖觉的鼻音,听起来委屈极了,宴如是循声抬起头,眼眸蒙着水雾,视线游离,鬓发乱尽,许是夜盲犯了,许是……
  其实根本不用多问,游扶桑潦草扫去一眼,其实也都明白了。
  此时的宴如是褪回了真实的样子,还是那般芙蓉样貌不可方物,青丝乌发,素白衣衫之上十分齐整,衣摆之下却淋漓乱了套。
  血契魔纹被催发,如藤蔓缠绕在身上。
  于是什么都乱了。
  榻上处处皆是刚落过雨的模样,骤雨初歇了,各自染上腥气与潮气,混合一点缱绻情丝。宴如是趴在软榻上,用那双还在下着雨的眼睛看过来:“师姐,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了你好久……”
  “你等我做什么?”游扶桑嫌恶道,“宴如是,我不和你废话,你现在就给我出去!”
  宴如是先是怔忡,又自嘲地笑了下,面色更暗淡一些。僵持许久,明白游扶桑确是不会接近来,宴如是于是摇摇欲坠地站起来,暗里摸黑,盲人渡河,一步又绊倒在地上。
  游扶桑该躲开的,下意识还是伸手去扶,宴如是便攀着这一点犹豫靠近她,柔荑五指缠上游扶桑衣摆,抬起脸时,眼底在笑,笑游扶桑疏忽大意,让她得逞。
  那双眼睛在说,瞧,师姐,其实你还是担心我的,那为什么不帮帮我呢?
  背后的魔纹灼成一片欲,一片云,一片火,火舌沿着宴如是手指向上,窜入游扶桑手心,她灼痛似的一下拍开她:“你松手!”游扶桑退后一步,“我早就没有那副魔纹了,也用不了什么血契。我帮不了你。你去找椿木,或者找周蕴……”
  “师姐让我这个样子去找别人?”
  宴如是觉得可笑,笑出声的一刹那又带上哭腔,“师姐、师姐是在拿我寻开心吗?”
  “……我没有。我是说实话。我的血骨里已经没有魔气了,你去找椿木,周蕴,甚至姜禧……都比找我更有用。”
  此话不假,椿木知万物,周蕴医白骨,姜禧没别的能耐,但她对魔气的运用当是此时此刻蓬莱之中最强韧的。只是不知为何,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游扶桑也很心痛。
  宴如是愣怔着,一刹又开始哭,她哭得一塌糊涂,脸上和下面都是。
  “我不会去找她们,我死也不会去找别人,”她哭着道,“师姐,你抱抱我,师姐只要抱一下我就好了……”
  “没用的。”
  “有用!有用的!”宴如是固执地抱住她的腿,仰头看来,“师姐,我就是一直寻着你的气息才找到这里来的,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有你的气息……”她的呼吸变得很急促,衣下又开始淋漓,“我能从上面感受到你的气息,我触碰着它们,就好似你在抚摸着我……”
  想起榻上那一片潮退的模样,游扶桑猝然反应过来:“是你把我的帷帐枕头床榻全部搞得——”
  宴如是半眯着眼闷哼一下,没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只是一点一点靠近来,握着游扶桑的手。她大概已经不剩多少意识了,只剩下最本能的反应,拿发烫的身体贴近她,双手环住游扶桑的脖颈。
  并不单单只是拥抱,游扶桑很快感觉到异常,宴如是靠过来的地方滑腻至极,在颤动,宴如是也在小心翼翼上下挪动着。
  “对不起,师姐,那些东西……我只是借用……我会清洗干净的。它们有你的气息……但都不够……”宴如是在她耳边轻嗅,闭眼呼吸,“那些不够,师姐,那些不足够……我还是想要你……想要你亲手……”
  游扶桑如同被这些话灼了一下,立刻打断,把人推开:“你放、你放开!”
  宴如是却怎么也不松手,铁了心要赖在游扶桑身上,她死死抱着游扶桑,下面更近,眼底哭得更汹涌,“我不放手,师姐……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你滚开!!”
  游扶桑狠狠推开她,连带一个耳光打在宴如是面上,“宴如是,你怎么变得这么没有廉耻心了?!”
  耳光打得很重,这句话却比耳光更重。
  宴如是神色一落,猝然变得死寂。
  她不再紧紧捉着游扶桑,任由着被推倒在地上,额头磕上榻沿,磕出一道病态的红痕。
  她颓坐着,眨了眨眼,一滴清澈的泪便滚落下来,滚落在她早就被泪水浸得湿透的面上。恍然间便看不清游扶桑了,只那句话还回荡在她脑海。
  你怎么变得这么没有廉耻心了?
  游扶桑这样说她,真是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宴如是恍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笑话,一个难堪的笑话,哪里都糟糕透了,卑微又低劣。一切狼狈的姿态都被看见了,她们往后还可能寻常地相见吗?也许她不该来找她,不该循着气息来找她,她该在意识到血契发昏的时刻就在某一个角落自我了结,不去叨唠师姐,至少那样……至少那样,还能在师姐印象里,活成一个还算素净的模样。
  而不是现在,什么狼狈的模样都展露了,拿那么低那么低的姿态去乞求,跪在地上哭泣,游扶桑却还是狠心推开她。这只能说明,游扶桑对她,当真是一点儿情意情分也没有了。
  她恨她,对她弃如敝履,恨不得她被折磨得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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