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此人陌生,说话结巴,力气倒是很大,游扶桑隐约看清她额头一个“王”字,判断她是一只虎妖。
一株草遇见一只大老虎,啪唧一下,死都不晓得是怎么死的。
但好歹游扶桑是撑到别人来救她了。
周蕴来救她了。
许多年以后游扶桑再回想起来这个事情,她觉得应该是因为虎妖掐她时,游扶桑兜里三百文钱都掉在地上,一墙之隔的周蕴听到铜钱坠地的声音,一下子就从睡梦里清醒过来。
当然周蕴也不会打架,力气更抗不过虎妖,她面色平静地打开门,冷静地棒读道:“我才是周蕴!你放开她。”
虎妖果然放开游扶桑,向周蕴冲去。
“等一下!”毫厘之差,周蕴又抵住虎妖,“死之前,请让我把地上的铜钱捡起来。”
“……”
游扶桑觉得无语,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总觉得周蕴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
虎妖则道:“亡命之徒。捡就捡,不要耍花招!”
周蕴半跪在地上捡起第四十四枚铜钱的时候,她偷偷喊的救兵终于来了。
阴风吹开门扉,月色凝固一瞬,蓬莱黑蛟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牵制住虎妖。
“来得真慢,”周蕴把那四十四枚铜板收进兜里,对游扶桑道,“你这么弱不禁风无法自保也不是个事儿,让黑蛟保护你一阵时日吧。”
黑蛟就站在一旁,沉默寡言,月色照在她银色的面具上,有一种不属于人类的阴冷。
修炼到家之人吐纳呼吸皆静然,令人觉察不出,黑蛟子一定也是到了那样的境界;可一方面是觉得她修炼层次极高,另一方面又觉得很可怖,追其原因,大抵是因为她身上有一种很浓郁的“不似活物”“没有感情”的气质,加上她毫无吐息与脉搏——也许黑蛟的原身就是这般冷血的?游扶桑不知晓。
黑蛟和椿木是蓬莱最德高望重的两个人,前者以战力强而闻名,后者以年岁长、见惯风霜而闻名;而她们都没有特意为自己取名,不过是用了原形的名字。
也许这也是超然物外的一个表现。当然还有一个缘由:这世上大抵只有她一只黑蛟、一棵椿木,足够有独特性,但游扶桑与周蕴便不能这样了:她们不能自取名为“草”,或自取名为“人”,因为那样就泯然众草、众人矣了。
不过那日游扶桑没再想那么多。
对于周蕴让黑蛟保护自己,游扶桑只心道,好歹周蕴这个抠门的没提报酬,这厉害保镖不要白不要。
而黑蛟押着虎妖离开,游扶桑捡起地上那另外二百五十六枚铜板,很随口地问周蕴:“她们为什么这么恨你?”
岂料周蕴对她摊开手,眼神落在游扶桑刚收进衣兜的百枚铜板上:“要听故事,那又是另外的价格了。”
“……”游扶桑握了握拳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半的铜钱,“你以后去酒楼里当说书的吧,比从病人身上薅毛来钱快。”
周蕴道:“我会考虑的。”
周蕴收下钱,娓娓道来一个故事。
周蕴是孤山人,还是孤山大娘子,本要做孤山下一任掌门的。
周蕴百岁时,在修道上颇有建树,孤山老人想要培养她作继承人。老人身边是整箱整箱的金银财宝,她对周蕴小声道:蕴儿,只要你今日开始学习掌门之道,这些财宝都是你的。
然后再正儿八经问她:蕴儿,你的志向是什么?
这是周蕴此生唯一一次没有见钱眼开的时刻。
她说,我要去九州游历,悬壶济世。
孤山老人心碎在这一刻。
转头去看周小妹,小妹还在会把珠宝往嘴里塞的年纪;转头去看周二郎,更是个马齿徒增不成器的,醉生梦死不知志向为何物。
孤山老人觉得很伤心。不过她是个会听孩子愿望的好母亲,到底还是让周蕴去九州游历了。
但是没有给一分钱。
大概是希望她知难而退,回去继承家业。
这也是为何周蕴养成了对要钱斤斤计较的性子:由奢入俭难,由孤山钟鸣鼎食金枝玉叶入俗世风尘仆仆更难。不过在周蕴高明的医术之下,这些抠门癖好显得无伤大雅。
周蕴太久没有回孤山,孤山老人忧心她,也忧心这个尚无继承者的孤山门派。于是某一日动用了玄镜,想看一看孤山往后的日子。
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偌大孤山,居然会栽在一只红色狐狸手上。
于是孤山飞鸽传信,让周蕴远离蓬莱这个妖修倍出的地方;更要远离红色狐妖。
收到信的周蕴看着身边那只病怏怏的小狐狸犯了愁。
蓬莱的狐狸不识人间险恶,顶着一身漂亮的红色皮毛往闹市里冲,被屠户捉住,几乎扒了半层皮,血淋淋地逃走。
好在遇见了周蕴。
可是周蕴收到了那一封信。
医者仁心,只是因为一个预言就不救她吗?周蕴进退维谷,眼前可怜兮兮的狐狸再不救就要死掉了啊……
她想让庄玄去救,可是庄玄不医活物。毕竟是修炼浮屠令所带出来的医术,还是有些邪气的。
难道要白白等这只狐狸死掉再救助?周蕴做不到。
反应过来时,周蕴已给狐狸喂下麻痹的蒙汗药,权作止痛,从袖口拿出银针与炙刀,细细缝补起来。
信鸽带来的信也被她用烧刀子烧刀子的时候烧成灰烬了。
周蕴果然医仙,一夜过去,狐狸在她怀里恢复如初,甚至还奇迹般地化了形。
少女缩在她怀里,乌发松软,面容是狐狸独有的媚态,笑容却很纯澈,她们在同一锦被下紧紧挨着,狐狸抬起头,不着寸缕的手臂环住她,温温柔柔地问:是你救了我吗?
和病患搞在一起很没有医德。
周蕴被烫到似的弹了出去,在榻上还没站稳,夺窗而逃。
她把自己关到柴房,面颊一片火烧云。她从前从未想过情爱欢好之事,被人赤身裸体抱一下简直快要疯掉。
也是那一刻开始,她逐渐明白:有些事情并不会因为刻意避开而不发生。
宿命并不会因为一方躲避而大发慈悲地转恶为安。
那些注定的事情从来不会消失。
只会在某一刻隐匿,在旁人忽视的时候悄悄聚拢,再流散开来,弥漫开来。
第46章 旧怨(三)
◎我总会叫你喜欢上我◎
那日周蕴在柴房里把额头邦邦邦撞在窗棂柱子上,额上红痕许久不消。
回到房间,狐狸还坐在床榻上,身已化形,一双光洁白皙的长腿搭在榻沿边摇晃,身后毛茸茸的尾巴也是摇啊摇啊摇,狐狸耳朵耷拉在乌黑发顶。她仍保持兽时的习性,轻轻弯曲着手臂舔舐着,见了周蕴扬起脸笑一下,把周蕴笑得一个激灵,又退出了房间。
朝霞没有红在天边,红在周蕴耳根。
她忽然想起狐狸背上那道缝补的疤痕,歪歪扭扭,还没到拆线的时候,细细小小的银线勒在皮肉里,想得周蕴有些心疼。
缝补的地方不能沾水,近日饮食切忌油腻辛辣,第一个月不要逞强下地,侧躺在榻上时膝盖之间夹一个软垫,以免骨头错落成形,第二个月复健走动,第三个月……
救人救到底,救狐狸也是。
周蕴于是第三次回到房间,打算把这些医嘱认真告知。
这一次狐狸不在榻上,案边也没人,正当周蕴看着空落落的窗子以为狐狸光着身子跑出去时,身后狐狸陡然出现,抱住了她!
“抓住你了!”狐狸高兴地说,但一下子又委屈起来,她问周蕴,“为什么躲我?”
为什么躲她?
自古多是病患躲医生,少有医生躲病患。周蕴脑袋卡壳半晌,憋出一句:“因为你不穿衣服。”
狐狸道:“狐狸从来不穿衣服。”
周蕴道:“但你现在是人。人就要穿衣服。”
狐狸从后面紧紧抱着她,像小孩子那样耍赖:“没有衣服,没有穿,不会衣服,不会穿。”
周蕴躲着视线不看她。
身后挂着和她身形相当的人形狐狸,周蕴很艰难地从一旁抖出一件衣裳:“穿这个。”
皱巴巴的衣衫上,衣带层层叠叠绕在一起,狐狸是真的不会理。她于是问:“怎么穿?姐姐给我穿,好不好?”
“你停下!别靠近了!你给我适可而止!”
话虽这么说着,周蕴还是抖开那件衣衫,紧闭着眼睛把它大刀阔斧地罩在狐狸身上。
狐狸倒是好奇了:“我只听说过女子男子授受不亲,但我和姐姐都是女的,姐姐为什么不敢看我?”
“我没有不敢看你,”周蕴嘴硬,“我只是不想看你。”
狐狸很受伤:“为什么不想看我?我就站在这里,为什么不想看我呢?”
周蕴不答,狐狸便凑上前去。她裹着那身麻布衣衫,眼睛水灵灵的,天真又纯澈:“你不喜欢我?”
周蕴觉得好笑,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