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44章 旧怨(一)
  ◎你欠我八十四两银子◎
  对于修道者,游扶桑百年性命实在算不得长寿;但若放去凡人俗世间,三百余岁几乎是古木奇观。
  修士与凡人究竟什么区别?后者怎就苦苦艾艾如刍狗,前者怎就恰似神仙不羡仙了?倘若一人无忧无虑了三十载,一人凄凄惨惨了三百年,谁去羡慕谁呢?
  原来长寿与否并不看切实数字,而看心性。
  若是无事挂心头,便是俗世小神仙;若是苦大仇深,岁比山川亦枉然。
  游扶桑自认是后者。
  她这一生绝对算不得快乐的,少吉多凶,无亲无友无爱人,也许从出生那一刻时辰里就写了天煞孤星四个字,注定了此生颠沛不堪。
  也许是因此,母父才把她丢掉,江水把她送到扶桑之地,凶兽几乎吞噬她,浮屠魔气附身于她。
  原来从一开始就错了。
  那么潦潦草草随便结束,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是真的陷入死亡那一刻,魔纹如锋利藤蔓刺入她胸膛,全身血液极速逆流冲破经脉屏障,那一刻她痛如命绝,恨不得顷刻消散,却还是想,“原来,我也是不甘心就这么死掉的。”
  游扶桑曾以为是世人太短寿所以求长生,而她早已看过大千世界,到达过那样高的山巅,那样深入的水潭,于是可以跨越这类妄念和迷思;她以为自己不贪生,也不怕死。
  原来,这些不过“她以为”。
  原来,她也想活。
  *
  好长又好乱的一场梦。梦里三千世,大梦有鸣蝉。
  风尽声希,刀光剑影血光横天,有人惊叫有人喝彩,火光淋漓。
  人死不过头点地。
  尔后是无尽的沉睡,无尽的沉默。
  无尽的梦境。
  梦里她早就忘了姓甚名谁了,潜意识里自认是蓬莱一株仙草。
  缘何是蓬莱?缘何是仙草?
  她也不晓得,甚至记不起来自己此生与蓬莱是否有什么牵连或孽缘。她想,也许梦就是这般无厘头,只管做去就好。
  大多时候是一株仙草,集天地灵气长大——梦做到这里又停下了,忽然问自己,是不是太自信了?凭什么天地灵气都聚集在她这株小小草苗呢?
  很快有一个声音回道:因为这是你的梦,你可以在梦里拥有一切。
  游扶桑于是开开心心将梦继续做下去。
  这是我的梦,我可以在梦中拥有一切,这么想着却又犯了愁:她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她记得自己曾万人之上,拥戴她的人曾有整座城池那样多,但在梦中那些人的面貌那样模糊,她看不清她们的真实面容;她记起自己有师二三,友二三,但孤灯暗影下又常常只是一个人。
  她习惯了独处,旁人接近反而是打扰。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
  那人很爱缠着她,手紧紧扣住她手腕,脸颊软软地贴在她肩头,亲近自来熟。
  她曾经很喜欢这个人。
  不过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
  俗世三千,生一回死一回,再辉煌的成就也消弭,再深痛的爱慕也淡然,痛哭淬成哀乐两忘,苦水散成白汤。
  该忘的总要忘却的。
  她于是想,我好像什么都缺少,孤零零一个人;同时却什么也不想要。
  一个人足矣。
  思索不出个所以然,混混沌沌又睡过去。再次醒来又不知道是多久以后,迷朦的梦境里陡然有别人了。
  十分陌生,也许是个医师,手法绝对算不上温柔,暴力地往她嘴里灌药,尝不出味道,觉不出冷暖,只觉得快被这些汤药淹没了。
  ——然后那人说:“真是糟糕,血怎么变成青色的了?”
  声音非常陌生,她确信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又想:为什么血液会变成青色的?难道我真的不是人,真的变成了一株草了?
  她于是明显地感觉到身体里经脉如藤蔓般生长,带着空山新雨的气息。
  原来是恢复听觉、触觉和嗅觉了,她想,可惜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仍是与外界隔绝了。
  在某一个鸣蝉的夏夜,她忽而四肢有了知觉,能觉察冷暖,甚至能微微动作起来,她于是伸出手,手指揪住一片不知是床帷还是衣襟的布料,緂麻索缕,并非什么名贵绫罗。
  耳边发出品铃乓啷的刺耳声响,似是打翻了什么东西,有人失声问:“你醒了?”
  她是谁?
  游扶桑很努力地想看清她,视野却久久不能清晰,始终有一层白纱包裹着,灯火葳蕤不明晰。
  “别抓!”医师握住她手腕,解释道,“你眼上裹了纱布,还有许多草药冷敷,你的双眼曾被火灼烧过……”她顿了顿,“眼睛可是人最脆弱的地方。”
  你是谁?
  游扶桑手脚有知觉,却还是没力气,发不出声音,想问什么也全然说不出话。
  “周蕴,”那人看出她慌张,自曝了名姓,“我是周蕴。”
  周蕴是谁?
  游扶桑根本想不起来,便感觉对方又搀扶着她躺下,“别乱动,我不想白救。”
  说完,她强硬地把游扶桑摁在床上,刷的一下把灯熄灭,然后,人走了。
  *
  游扶桑发现自己可以说话,是在某一日傍晚,彼时天边火烧云,蓬莱雨后新风穿堂而过,似乎把天边那些红彤彤的云也吹近了一些。
  当然这些游扶桑都看不见。
  她只是听见有人拿着珠算盘在她耳边算账,珠子噼里啪啦响,似敲打在她耳膜上,十分令人烦躁。
  “……”
  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吐出半个不成音节的字,又废了十八牛四虎之力说出:
  “拿开!”
  噼里啪啦打算盘的人愣了下,佯作一声惊讶:“哦哟,好凶哦!”
  游扶桑浑浑噩噩坐起来,脑袋一团浆糊,眼前还蒙着轻纱,周蕴问她:“还记得什么吗?”
  游扶桑又反问:“我该记得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游扶桑深吸一口气,口中囫囵转着三个字眼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终于她道:“不知道。”
  “真失忆了,还是懒得回忆?”
  “不知道。”
  “是我救了你。”
  “……”
  游扶桑头晕,“这个知道。”
  周蕴于是道:“故人所托。亦是医者职责,不必言谢。”
  游扶桑从善如流哦了一声,坐在榻上,真就不说谢谢了。
  周蕴看着她:“然后,你欠我很多钱。”
  “救你是故人所托,我不好太苛待你。你伤得极重,我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周蕴提起算盘,“重塑你躯体的部分是我与椿木合力,她为主力,不打算向你讨要辛苦费,那我也不多说。”
  椿木又是谁?
  游扶桑有些晕,睡太久脑子不太灵清。
  周蕴再道,“不过我为你看病养伤,则是另外的价钱。”
  她一手算盘,一手摊开厚厚账簿,字正腔圆道:“陈皮半夏,芡实甘草,茯苓山药青莲,这是二陈四神,健月补气;青黛川断,祝余芦梗,紫萱三七菘蓝花,这是‘忆秦娥’的药方,补血修筋,滋养经脉。薜荔繁缕,白术当归,此为‘徐清风’;川芎草无明籽连黄,此为‘如梦令’;杜衡君迁黑司命,委陵王不留行,此为‘江城子’。”
  如练嗓子讲相声报菜名,周蕴一鼓作气报了十几个方子,有大有小。
  “以上约是你近十年的药摄,疗程不同用量不同,具体如何参见账簿,除去一些有市无价的,我不为难你,其余皆是明账;言而总之草药方子共计七十八两银子,又八百六十三文。账簿我抄了一份放在这里,有疑问随时翻看,明帐明付,童叟无欺。”
  周蕴放下账簿,轻点了点账目,示意游扶桑这里白纸黑字不得抵赖,又开始拨算盘,“同时,自你醒来,我也要给你喂吃食,虽然你也没怎么吃进去。不过还是要付钱。”
  “一份素面,一块酥饼,一份麦米泡汤菜,一盘青菜与牛羊猪肉,一杯蜂蜜水,一打甜豆浆,约是五十文一日。”
  游扶桑听着,很恍然地想:我有吃这么多吗?这些到底是进了谁的肚子?
  “你醒来三月有余,饭钱共计……”
  周蕴飞快地敲着算盘。
  “四千一百七十二文。”
  顶着一张极清俊不食烟火的脸,周蕴面无表情道:“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还我八十四两银子,毕竟我也照顾了你许久,最近采药荒,我十分拮据。”
  她又又又又拨算盘:“我照顾你两月有余,尽心尽力,多收你九百六十文,自觉不过分。”
  “是以,这位号称什么也没记起来的病人,”周蕴站起身来,目不斜视问她,“你的八十四两银子打算什么时候还?”
  第45章 旧怨(二)
  ◎不太像人在干活◎
  报完账,周蕴看着游扶桑,“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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