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孤山那一道,方妙诚听了这话瞥来一眼,再看着常槐,秀丽的眉毛微微一挑,看好戏似的笑起来。
  倘若宴如是多关注方妙诚,该发现异常:陆琼音失散,这最该着急的方妙诚此刻却像一个没事人,不追也不问。
  仿佛早就知晓陆琼音无恙,才如此镇定。
  不过宴如是全然没把注意放在方妙诚身上。
  她只听常槐继续道:“说来,我记得这扶桑城主仍在宴门时与宴少主是情同姊妹的关系,不知百年过去,这旧情谊尚在否?哎呀呀,小少主拦着不让人进浮屠城,不会是为了睹物思情、在夜里偷偷掉眼泪、缅怀故去的师姐吧?”
  宴如是静静看着她,未说话,指甲却深深嵌入手心。
  常桓打断:“行了,还在拿游扶桑在宴门那些时日的事情作文章吗?多少年过去了,好没意思。”
  她顿下一顿,安抚妹妹,“宴少主说得也不错,九州天材地宝山川广袤,不至于拘泥于浮屠城里那一点。而浮屠城被魔气侵染已千年,确实是要先由青龙镇一镇。”
  那日便以常桓这话作结尾。
  常桓为何会替她说话?宴如是未多纠结,让青龙镇守住浮屠城废墟,便马不停蹄奔向鬼市。
  已经耽搁太多时间了,本就希望渺茫,宴如是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寻到什么。
  沿着记忆中游扶桑带她走过的路,宴如是跌跌撞撞行向鬼市。
  不是盂兰鬼节,鬼门关久闭不开,鬼市亦不可生闯,宴如是强行离魂,在鬼市外撞得头破血流,仍进不去。
  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她不厌其烦地抽魂离魂,眼前一片黑,身前一片血,亦不停下。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抽魂离魂对身体负荷巨大、亦消耗无数灵力。不过片刻,宴如是精疲力尽,鬼市外浓雾渐起,渐渐夜深去,夜盲,千里荒无人烟,一切都变得很无望。
  仅剩的一点点机会也眼睁睁流逝了。
  如同眼睁睁看着山茶花凋落在身前。
  分明什么都看不见,眼睛却被黑暗刺痛了,宴如是颓然跌坐下去,“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她流下眼泪,一声一声叹息轻如梦呓,“师姐,我真的知道错了……”
  可是有什么用呢?
  事后之悔悟,不破临事之痴迷。**
  木已成舟,万念成灰。皆无用。
  *
  那一夜她回到宴门,轻薄衣衫盖不住满身因夜盲蹒跚而磕碰出来的伤口。疼痛难以忍受,一道道划伤,却好似麻木了,便乞求更痛——好歹疼痛能唤醒一部分知觉。
  宴门之中,她见到成渐月与另一位不速之客,方妙诚。
  方妙诚没有做客的自觉,见宴如是回来,面露讥诮之色,也不解释来意;反而是成渐月显出一丝尴尬,后退几步,好似要与方妙诚划界限、与宴如是证清白。
  宴门之人,提防厌恶方妙诚也情有可原。
  “方代掌门前来……是为了牵机楼的事情,”成渐月对宴如是道,撇撇嘴,作苦恼状,“如今陆琼音不知所踪,仙家暂时没有说法,可往久了看,保不齐会有风言风语……”
  宴如是反问,视线却落在方妙诚身上,“风言风语?什么算风言风语?”
  成渐月道:“消失在浮屠城,或说她死了,或说她被一同封进十八地狱了……谁知道呢……”
  宴如是听了觉得好笑:“陆琼音不就是为了十八地狱去的吗?她本来就是邪修,与正道殊途,事做一半人影不见,很奇怪吗?”
  周围可不止她们三个人。
  如今宴门为正道商议之处,各门各派的修士都不少;宴如是此言一出,四座皆惶惶然看过来,面露讶异。
  “宴如是!”方妙诚美目瞪得浑圆,“你在说什么胡话!?”
  宴如是反问:“是不是胡话你心里不清楚吗?陆琼音本是浮屠魔修,而你为妖修,是百年前蓬莱山上一只狐狸——当时椿木长老不是都说得很清楚吗?做什么又在这里装糊涂?”
  话音落下,心里升起一阵破罐子破摔的快感。
  这一切毫无证据,是以宴如是从前从来不说,她知晓自己这次是冲动了:她只是忍耐不下去了。
  受够了这样步步小心谨小慎微的日子,分明不是她的过错,可为什么备受折磨的是她?分明这大凶大恶之人并非师姐,可为什么方妙诚张扬傲慢、陆琼音名利双收,师姐却……
  神形俱灭,魂不往鬼市,不存人间?
  为什么?
  凭什么?
  宴如是直视向方妙诚,那双清秀柔和的眼里罕见地覆上霜寒,几分沉默的愠意,一点傲气的蔑视。
  ——便是这一点蔑视,像极了宴清绝。
  这是方妙诚最讨厌宴清绝的一点,如今重现在宴如是面上,她气得牙痒,亦扬起脸来,“我在孤山百年,陆楼主在牵机楼亦百年,一切功劳有目共睹,宴少主这般说辞若无证据,可是实打实的诬陷!”
  方妙诚对宴清绝可能还没主意,但对这面皮薄又顾虑多的小少主她多的是法子,她于是道,“剿魔之争尚告了段落,宴少主便出言污蔑我与陆楼主,不知道是安的什么心思?还有今日早些与御道常槐那些话,说得冠冕堂皇为旁人着想,可归根结底不就是想让别人不靠近浮屠废墟——宴少主究竟是何用意呀?是为了独占浮屠城,还是为了留住旧师姐故居?还有回宴门之前,宴少主又去了哪里?眼下宴少主灵息微弱,却不是以打斗消耗了灵息的模样,倒像是……抽魂离魂过度而变得这么虚弱,”方妙诚弯着眼睛笑,“宴少主不会是去了鬼市吧?为了谁呢?”
  几句追问,几句揣测,将宴如是推上风口浪尖。
  宴如是淡然着模样,并未被激怒或乱了阵脚,“方妙诚,你说我没有证据,那你此番揣测又有几个证据呢?”
  “是你揣测在先!”方妙诚恨道,“是你无凭无据胡言乱语在先!”
  “——那倘若我说,她有证据呢?”
  人未至,声先到,宴门外有人影匆匆而来,一身仆仆风尘盖住了面容。
  这是众人几乎不曾见过的人、不曾听过的声音,宴如是却几分熟悉。
  那是一个妇人,一身朴素粗衣,大约大隐隐于市太久了,身上虽有修道的痕迹,却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里冲散了。
  不过修道者自有驻颜术,妇人的面貌与从前相比无什么不同,她单是站在那里,已有几个孤山的修士相视一愣,再是觑然,而后纷纷叫出了她的名字——
  “周全!你是周全!”
  ——周全,三百年前孤山老人身边侍卫,周全!!
  年轻后生对“周全”二字也许陌生,但一说孤山老人那侍卫,便是都反应过来了。
  周全径直穿过人群,停步在宴如是与方妙诚之间。
  她与宴如是目光交汇,稍稍点一点头,便从袖中递出一物。
  “这是……她让我交给你的。”周全压下声音又刻意隐去了名姓,但宴如是心里分明是知晓那三字答案的。
  宴如是于是怔怔伸出手来,似近乡情怯而不敢触碰,甫一接过又囫囵一眼,根本无法静心细看。
  她的手中一封书信,一枚扳指。
  宴门掌门素玉扳指——“我与师姐狭路相逢亦不为敌”——那一枚扳指。
  第42章 告天下人书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对这枚宴门掌门素玉扳指,宴如是一生印象深刻有三。
  之一是少时,母亲催促她安寝,手掌抚摸在她发顶,小指佩戴这样一枚扳指,稍稍蹭在她耳尖,温热温柔,带着母亲的温度。那时起她发誓要成为如母亲一般为人为先、受人敬仰之人。
  如今想来又茫然了:为谁为先?受谁敬仰?往日的所有念想在某一刻尽数崩塌了,宴如是忽然不知道这一切坚持都有什么意义。
  印象深刻之二是流离失所后,一截血肉模糊的小指,一枚证明了身份的素玉扳指。
  她被孤山迫害至此,如今却又与其共事。令人不齿。
  之三,则是此刻。
  “以此扳指为证,我与师姐狭路相逢亦不为敌”,彼时庸州,她如此向游扶桑承诺,尔后九州青龙与浮屠鬼相见,依旧杀得你死我活,她本意从不想害师姐,却因无能拖累了她;是以师姐问她,宴如是,当你因为背叛我而被血契折磨得痛不欲生时,有没有一丝后悔呢?
  她不曾背叛她。正如师姐不曾信任她。
  师姐从来不信她,却还是收下扳指,如今送回来……是为了什么?
  宴如是接过扳指与书信,触到温良素玉的刹那恍若隔世。
  而同一时刻,另一人推开议事殿门,她拄杖逆光而来,约可见是一位耄耋老人,气质却不浑浊,带来脉脉清秀的蓬莱风气。是椿木。
  她与蓬莱几位妖修一同前来,左右是黑蛟子将军与一位桃花小妖,再往后几步,居然还随着御道圣手与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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