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实在气派的一段话,却在方妙诚抬起手时,戛然而止了。
那人只觉得忽然变得很冷,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地从身体里流出来,低下头,胸前一个淋漓的窟窿眼。
原来是这里在流出鲜血。
鲜血喷涌而出,死亡来得这么突然。
一条人命呜呼,却好像只是一个微乎其微的插曲,楼宇仙乐停下几息,又奏起,焚香炉多加了几许珊瑚香料,芭蕉扇呼啦啦地扇着,烟雾更甚,试图掩盖血的气味。
鲜血溅在一盘浆果上,把那盘果子洗得熟透,被一个宴门长老和着血囫囵咽下去了。方妙诚缓步走过去,那位长老抬头看她,泪水沿着憔悴凹陷的面颊流下来:“我吃,我吃,别杀我……我已经没有修为了,不要杀我……”
“这才对嘛。”
方妙诚走出楼宇,天光乍现,陆琼音倚在门外待她,问她:“开心了?”
“开心,开心极了!”方妙诚不假思索,“我自修道便想着这么一天,骂我辱我的,都杀了干净!是您教我的啊——‘蝼蚁的话不必介怀,蝼蚁之辈,踩死就好了。’”
“说得对极了。”陆琼音面上绽出一个笑,那绝不是刽子手的笑,而是发自肺腑,纯净至极。
方妙诚问:“所以我们什么时候能杀宴清绝?”
“这么恨她?”
“她看不起我。她的眼神让我恶心。”方妙诚说,“所以我要杀了她。”
“她向来傲慢,这是她的特点,也是她的致命伤。不过她对我还有用,你不能杀;这么厉害的人,总要榨干最后一点力气和用处才能放她往生,否则不是亏了?”
方妙诚不解:“她都被关在宴门后山十四五个月份了,有用之处早被利用,还有什么没用到的?最大的用处不就是牵制宴门少主……”
“这只是其一,”陆琼音与她向外走去,走到山到最高处亭台,向下一指,“你知道吗?往下宴门后山,禁域水潭,有一条青龙。本是上古时期的遗物,沉睡在宴门山,才让这里灵气聚集,养成世间一大派。宴门之祸,我赶在宴清绝召出这条青龙之前便废了她的根骨,才险胜一筹,如今宴清绝一身残躯,不成气候,而我特意放她去后山养伤,就是想她是否能再与青龙建立联系。”
方妙诚喃喃:“我以为有龙只是传说,不曾想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陆琼音笑,“你不见这宴门十二楼五城,从西到东的布置,正是一条龙脉?即便此刻宴门岌岌可危,气数仍不会绝,注定某日要东山再起。这是上神佑护,天意使然。”
“真是讨厌,”方妙诚小声抱怨,“凭什么有些人命格就这么好,杀也杀不掉,打也打不死呢?”
“所以我要那青龙为我所用。有旁人天生好命,我们既然艳羡,便出手夺之;若能抢到,说明天意也认可我们能替她承载这好命格,是不是?”
陆琼音说着,又叹了口气,“可惜这青龙被宴清绝封在水潭内,连看都看不到。总之呢,或为我所用,或除掉,我总要等到青龙现身的。”
方妙诚哼道:“好吧,那我便不杀她。”
陆琼音不明所以地笑了下,“小狐狸,再与你说一个秘密。”
“世人有世人的造化,我们有我们的修行。在凡俗人眼里,我们都是神仙,可你我知晓的,修道不过益寿延年,我们驻颜在年轻时候,一千年一百年地过,活成一颗枯石,活成一棵古木,但无论如何,活了多久多久,都无法向上触碰到‘天道’。”
“我本以为世间也就这样了,大梦一浮生,长生不羡仙,但在某一日得知……原来,是有人能成仙的。”
方妙诚眯起眼睛:“是谁?”
“自然是……我们大名鼎鼎的宴清绝掌门呀。”
陆琼音说得欢快,始终维持着那份笑意。她低下头,似是透过层峦叠嶂看见禁域水潭,一人阖目独坐。
沉默良久,陆琼音叹道:“只是可惜了,有私欲,不成仙。她注定过不了这血亲劫,要泯灭在这人世间了。”
第27章 今时古月
◎宴少主,记得说到做到◎
从小绵城匆匆回来,浮屠连着下了半月的雨,下得宫殿城池到处湿答答,夏荷软趴趴垂首,无力伏在池边,风都吹不动。
宫殿外,游扶桑一时兴起养的兰花也蔫蔫儿的,虽有一把油纸伞撑着,但仍然是雨打青叶落,根泡坏了,兴许是无力回天了。
白昼雨色,夜里放晴有鸣蝉,烛火点燃方寸间。
下了那么久的雨,宴如是便养了多么久的伤病,不喝药时卧在床侧,她看着窗外青翠,总是很恍然。
阿娘在孤山玄镜里看见了什么?
其实她心里从来都有答案,隐隐约约,并不确切,却能预感答案是围绕着自己的。被爱时会有自觉,她明白宴清绝对自己有多好。
柔和者偏于宠爱,严格者难免严苛,自由下偶尔放任不管……常言道爱之深责之切,为了谁好,常常不由自主急切起来,却适得其反,遭对方记恨,这样的事情实在很常见。倘若只希望孩子平安顺遂,喜乐一生,不必苛责功课功业,又难免放纵,除非自觉,否则难当大任。
成材的路子总是难走的,人太爱偷懒,但很多时候又不得不刻苦。
宴如是是不懂得这些道理的,至少在宴门时是如此。
她只知道每当自己有进步,母亲会赠她新的宝物,宝物虽好,却总有她不会用之处,有时因为技巧不足,有时因为修为不到,母亲便手把手教她,直至她能独立使用。过程稍稍艰难,但母亲总陪着她,而驾驭宝物的那一刹那满足之感足以弥补所有辛苦;她为了驾驭那些新奇的东西,不断向上学习,等身后宝物成堆,她也站在很高的地方了。
原来这是母亲教导她的法子。
“你年少,孩子心性,爱玩爱打闹,刻苦一类的事情逼着你去做,也没什么意思。见你对宝物有兴趣,好玩的,好用的,好看的,那我便利用它们引你向上。你喜爱符箓,享受一挥手引得风声寂静的感觉,那你便要知晓这些符箓皆姓甚名谁、用处几何、稍作改动又是什么效用,断不可出错。你觉得梧桐木与昆仑玉好看,觉得那样做出来的弓箭神气,又不想花花架子徒有其表,那你便要知晓如何张弓开弦,布局为阵。”
“如是,你是要做掌门的。除了你,没别人了。你不必做得顶天的好,但阿娘希望你能尽力,尽力了便不会后悔。”
她想她成材,也想她快乐和自由。
世人都说宴掌门爱女如命,循循善诱,言教有方,宴如是是知晓的。
被爱该有自觉。
宴清绝视金如土,不畏钱权,自有仙骨,唯一软肋只是女儿。
事实上,“血亲劫”,椿木已经将一切提点得很明白了。
宴如是只是想,倘若一切都由她而起,倘若一切都和她有关……
她该要怎样赎罪啊?
*
浮屠雨水在一个稀松的夏夜全然停下,是夜蝉鸣稀疏,山下烟火熙攘。正是七月夏朝节。
浮屠东南百里,一河之隔,城池名为庸州。浮屠是酆都魔域,庸州是烟火人间,民风亦淳朴朴素。
近水楼台好抢劫。
前几任浮屠城主在这庸州偷了抢了砸了个遍,州里凡人对魔修深恶痛绝。而游扶桑深谙善者一恶则贬、恶者一善则褒的道理,一切行事偏偏就避开了这里,留给她们百年休养生息,久而久之,庸州居然传出了“魔修也并非那么不可理喻,至少游扶桑城主就很善良”的话风。
每当庸州又有风声,庚盈总是第一个抢着去,游扶桑让她勿太招摇,庚盈听得懵懵懂懂,但也照做,从此以久,庸州像一个小结界,浮屠城内嗜血娇娃,入了庸州成了一个讨价还价会咬到舌头的结巴孩子。
庚盈虽有百岁,但入邪道太早,至今对世间人情律法没什么接触,不了解也不屑于了解。说好听些孩子心性,直白些是为非作歹我行我素作威作福惯了,能修身养性至此,也是难得。
今夜夏朝节,她自然第一个去凑热闹,一身鹅黄衣衫,发髻小小铃铛,庚盈走在最前面,东看雕花草西看谷酿糖,满面都是新奇。
似个寻常人家的好孩子,看了烟火会欣喜,看了舞狮会惊奇。
她牵着游扶桑衣袖,兴致异常高涨地问她,“尊主觉得那个花纹怎么样?这个颜色又如何?”
游扶桑看过去,都是针脚绣布胭脂水粉染料一类的东西,花花绿绿。
她问:“你要绣东西?”
庚盈停顿一下,没回答,只说:“好不好看嘛?”
庚盈以银针杀人,杀起人来没个数,太邪性,游扶桑曾提议让她多像寻常百姓那样刺刺绣,做些文静的有耐心的活计,祛祛针上血气,也好修修脾性。
说是这样说过,但不过随口一提,没想到庚盈真的会去做。
游扶桑于是问,“你打算绣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