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她到底该怎么办?
“——宴师妹可让我好找。”
密林尽处是一团清泉,与晨昏天光一同降落的是一人惬意的笑。
不远处,游扶桑倚泉而坐,金衣落拓,高束的马尾清爽又凌厉,让宴如是一晃回到从前。
一切都未发生的从前。
但分明不是的。
游扶桑抬起脸,对她笑了一笑:“宴少主,今日天色好啊。”她抛来一把长剑,“趁着长日未落,再给我舞一段师娘的惊鸿剑法吧。”
宴如是接住剑,不解她用意,长剑却被勾着出鞘了。
是游扶桑起了身,随手折枝,以之代剑,缓缓近身。树枝划上剑刃,落一道尖锐的响。
这一声响打在宴如是耳骨,让她险些握不住剑。
“宴师妹,静心呀,不要紧张。”
游扶桑的气息吹拂在宴如是耳边,极暧昧,但神色又是认真的。
游扶桑许久不握剑,也不曾学过宴门的惊鸿剑法,前后不过偷学皮毛,而此刻眉目凝神,眸里的金色清澈,吹成宴如是心头一段映月的潮。
宴如是心不定,但惊鸿剑法她已练过千百万遍了,招式都刻进吐息,出手皆是下意识举措。
宴如是长剑利落,游扶桑亦步亦趋。
像从前她带着她舞剑。
彼时的宴少主仗着自己剑术天赋好,最享受扶桑师姐用艳羡的目光注视自己,轻声夸赞她。
同门夸她厉害,阿娘夸她厉害,遇见的所有人都会夸她多厉害。但师姐的夸赞总归是不一样的。
师姐是不一样的。
她决定了——她绝不要伤害师姐。
下定决心的刹那,长剑破开心头一道踌躇,出剑更利落。游扶桑随她舞剑,却忽而开口问:“宴少主还记得小麋吗?”
很突兀的一句问话,语气似话家常,宴如是却气息一滞。
剑风陡然变得笨拙。
游扶桑再缓缓道:“是年初春,小麋潜伏浮屠,要以我血祭她的亲人。她做了必死的决心,以性命为代价地伤我。我亦下了狠手。而近来,我总有一种预感,仿似有谁将对她有样学样了。”
长剑与树枝都收紧,剑气横出。宴如是忽见不远处染霞的树叶都落尽了,似山茶落地,红头点地。
游扶桑也看着她。“昨日庚盈与我抱怨,说最近丢了好多银针,让我一定要为她作主,把窃贼找来扒皮抽筋,丢去炼蛊。”
“而最近丢失的一枚银针,功效奇异,居然是以神识筋脉为阻,隐藏部分记忆。”
倏然一下,长日在这一刻敛尽光华,密林堕入黑暗。
黑暗里,游扶桑指腹掠过宴如是的面颊,撩开她鬓边头发,眸底淡淡含笑,颦蹙皆温柔极了。“扒皮抽筋是另说了,我不做那样血腥的事情。”她的手抵在宴如是细小的发缝中,那里有银针留下的痕迹,“我只是万分好奇,宴少主窃取银针、不惜忍耐剧痛也要隐藏的……是什么记忆呢?”
【卷一·宴安鸩毒,扶桑知晚】
第21章 宴安鸩毒
◎待在我身边不好吗◎
密林中的迷雾渐渐散去了。
游扶桑凝视着宴如是,在等一个回答。
咫尺间,宴如是低垂眼,手勉强握住长剑,不看她。
游扶桑很想问问她:安安分分地待在我身边不好吗?
但她知道答案的。
“不好。”
正道少主怎么会甘于屈居邪佞呢。
宴如是默认了银针,默认了正道细作的身份。
默认了正邪势不两立。
游扶桑的手渐渐放下去,她松开她,沉默许久,道,“你走吧。”
“你走吧,离开浮屠,我们成事不说,既往不咎。”
宴如是反而怔忡了。
真的离开了,坐实“细作”之名吗?
她用银针藏匿记忆,不仅是为了隐藏孤山和宴门的计划、不能让游扶桑看到,同时也……
不敢让游扶桑看到。
不敢让游扶桑恍然物是人非,从前光明磊落的宴少主成了这幅虚与委蛇模样;不敢面对游扶桑眼底的失望。
她不想让她失望。
如果被她觉察,再也没办法回到从前那样坦诚可亲的关系里了吧?
好奇怪的心思,好滑稽的妄想,谁都知道她们早就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宴如是当然是想解释什么的,但是所有勇气在开口的瞬间都散去了。身前,游扶桑摆开衣角,转身离去,漂亮的高马尾扫过宴如是面颊,带起一阵难以忍受的刺激。宴如是抬起手,颌角不知何时变得湿漉漉,她好像哭了,也好像是舞剑时的汗水,滑腻又狼狈。
密林变得瘴气横生,她只看见游扶桑渐行渐远的身影。
追不上,不敢追,她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
她不想再伤害她。
直至游扶桑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中,宴如是颓然地握紧拳头。
又松懈开来。
她向她消失的方向俯首作揖,三拜再起身,沉默良久,收紧弓箭与长剑,决然走向相反的方向。
*
宴如是离开的那天正是霜末,浮屠城一夜入了冬,秋花吹成雪。
她一个人来,一个人去,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没带走。
翌日晨起,游扶桑推开窗棂,遥见殿外兰花谢了,枯萎的细枝盖一层霜,庚盈抱着膝盖坐在兰花边,半垫着脑袋要睡着了,看起来实在可怜。
听见响动,庚盈抬起头:“尊主,您让宴如是走了?”
游扶桑低了眼,没应。
庚盈站起来:“她真的是细作?”
游扶桑不回话,她更急,“她是细作,您就这样放她走了!?”
游扶桑开着窗,庚盈闪身在殿外,化作一只黑色乌鸦飞撞在她怀中。“尊主,她有用那些针伤您吗?”
“没有。”游扶桑坐在窗边,眼下两片乌青,手里三枚铜钱,她不想搭理庚盈,把乌鸦噤声了,再低声喃喃,“马钱子,番木鳖,角弓反张……”
谜底是“牵机”。
椿木当时提醒她,宴门之祸,孤山之计,浮屠之惑,三者都在于同一人。
牵机。不知是牵机毒还是牵机楼……
鬼市!
险些忘了牵机楼和鬼市的关联!
游扶桑恍然有一个预感,那日在鬼市与孤山方妙诚一同出游的也许并不是周蕴,而是……
牵机楼楼主陆琼音。
方妙诚与这人如何认识、何种关系暂且按下不表,照理说游扶桑并不认识这位楼主,但冥冥之中,总觉得是该与她相识的。
自古医毒不分家,牵机楼擅医、毒,还有这世间最大的情报暗网,这样一个暗网组织,其首领神龙见首不见尾,传说她有一千种不同的样貌,时而化作垂髫小儿,时而化作黄袖青年,时而化作白头老妪,大隐隐于市,杀人不眨眼。
游扶桑总好奇,这样能力身份的人,缘何在世间总摆一副与世无争的平和样子;而今恍然,或许她是在韬光养晦,筹划更大的东西。
牵机楼与宴门、孤山的合作,也许从未中止。
*
霜末冬寒料峭,宴如是回到宴山山麓,一路上竟然遇不见一个宴门的人。熟悉景色物是人非,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悲凉。
即便早有预料,但还是感到冲击。
仍是记忆里的山道,山色湖光同天,碧云石林连月,可是,来来往往者皆着孤山道印,见了宴如是客气作揖,仿若她才是那个外来客。
宴如是脚步飞快,几柱香后站在掌门寝居,她紧了紧身上衣襟,深吸一口气,推开大门。
迎面飞来一盏九龙玉杯,内里还盛着半杯葡萄酒。宴如是始料不及,也没来得及避开,这杯盏与酒水便齐齐倒在她头上。
她额角疼痛,又淋了一头的葡萄酒,又疑又气,便听屋内有人沉声道:“滚出去!”
方妙诚从屏风后走出来,虽是怒骂,但语调带着寻欢作乐后的餍足,狭长的眼睛弯着,笑起来太像一只狐狸。
看着方妙诚不整的衣衫与模糊了边角的口脂,宴如是气得快要疯掉:“方妙诚,你、你这个人真是好不知廉耻!你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这是我母亲的寝居!!”
方妙诚整了整衣衫,不甚在意地说道:“宴掌门在后山闭关呢,你去了大抵也见不到。”
瞧着对方混不在乎的模样,宴如是简直要气得哭了,她从没见过这么恬不知耻的人。
宴如是羞愤欲泪,方妙诚却双眼一亮,饶有兴致问:“怎么,是要留下来看吗?”
“方妙诚!!”
话音落下,身后长剑出鞘。
这方妙诚是个实打实的小人,趁着宴清绝力在驱逐浮屠魔气,无暇门派之事,她趁火打劫,以玄镜之名把宴门一网打尽,事后还捞着一个正派的好名声。
更甚者,而今她居然鸠占鹊巢,把她在孤山那些淫逸做派带到宴门来,甚至还是、还是在她母亲的寝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