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字里行间,不见佯狂之姿,却字字凌厉,直逼天命之说。那种“你若要我伏低,我便偏不”的傲气,令他生出难得的欣赏。
  再翻到卷末,一行批语跃然纸上,字迹潦草放肆,像是饮过三巡、提笔不拘:
  “纸上句句论大邦,笔下字字写人心。我非圣贤,不懂经义,只知世事可驳,命数可欺。”
  落款四字:忘思公子。
  苍晏看至此处,指尖微顿。
  他眼神微凝,心中泛起一缕莫名悸动。
  这人是谁?竟能将一部沉晦旧典批得既破规又入理?锋芒之下,是胆魄,是锋骨,更是思路之纵横,不拘于礼、不惧于天命。
  他端起茶盏,盏中微凉,茶未入口,眸光却仍落在那几句批语上,久久未动。
  烛火摇曳,纸页泛光,那些字仿佛从纸上活过来,沿着他心中的纹理缓缓爬行。
  良久,他低声一叹,笑意未明:
  “若真能与这位‘忘思公子’一见……倒也不虚此卷。”
  还未等他将书收好,外头便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熟悉的威仪。
  长公主缓步入内,眼神淡淡掠过案上的书卷,坐于一旁,开门见山道:“你在京中可听说了晋国公府的那位嫡小姐?”
  苍晏撑着头说道:“略有耳闻。”
  长公主语气平静,语调却
  带了几分深意:“她是你老师沈相的女儿,你若是去打探、接触,也算师门有由头,旁人说不出什么,不会多想。”
  她在屋内踱了几步,继续说道:“墨怀这孩子与她走得近,但是京城关于她的行事风格,传的不少,我虽不在意流言,但到底该知道他究竟与什么样的人纠缠。”
  “倘若她不过是与庶妹争风吃醋,性子骄恣些,也不至于不能入门,可若真是品性卑劣、难成大器……”她眉头一挑,话锋转冷,“那便该早些斩断。”
  苍晏静静听完,片刻后起身一礼:“儿子会去替墨怀看看。”
  他眼神微沉,话语缓慢而坚定:“若她真有不妥,我自会设法阻止。”
  长公主闻言,神情才稍松,抬手理了理衣袖:“你素来稳重,我便放心了。”
  ——
  过了两日,沈念之坐在别院回廊的竹塌上,手里捧着半盏温茶,望着庭前湖水发呆,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哎,早知道这别院如此清静,我就该带几个男伎随行才对。还能风花雪月,现在一点人气都没,连酒都没个同饮之人,实在无趣。”
  她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靠进软垫,裙摆曳落地面,斜倚的姿态妩媚生香。
  霜杏端着一盘点心走来,正好听见这句话,她早习惯了她这副张扬语气,笑着换了个话题:“对了小姐,上回徐诺儿不是约您去打马球?您还记得吗?”
  “马球?”沈念之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你不说我倒忘了。那日天公不作美,雨才沾几滴,场子就散了,可把我一身劲儿都搁在了马鞭上,现下天气正好,怎能错过?”
  她猛地坐直了身子,拍拍膝头站起,眼神泛起兴致勃勃的光:“备马,我们回京!”
  霜杏一愣:“现在就走?”
  “自然。”沈念之一边吩咐,一边抬手理了理鬓边发丝,“清静两日也够了,再待下去我都要生锈了。你先安排人去打点马场那边,我要打得徐妹妹服气才行。”
  徐诺儿是京城鲜少愿意和沈念之一起玩的贵女,
  午后天光极明,天街寂静。
  沈念之一身银红骑装,马车甫一停稳,便掀帘而出,衣袂随风一扬,鬓边犹带晨风吹起的碎发。
  她正要让霜杏去传话,不料脚步未落,却在国公府门前看见一道陌生却极出挑的身影,正缓缓步入府中。
  那人一袭素青常服,身姿清隽,步履如闲庭信步,负手而行,气度沉稳极致,整个人干净得像是书卷中走出的遗世谪仙。
  眉目沉敛,眼神温淡,却不显软弱,恰如月下青松,不言凌寒,自有风骨。
  沈念之倏然站定,眼底浮出一丝讶异,这不是话本子里那个“白月光”苍晏吗?
  她眉心微蹙,眸光顺着那身影挪了片刻,才终于从脑海的旧梦中捕回完整印象。
  《庶女成凤》中女主沈忆秋的暗恋对象,书里几次写沈忆秋“望见他,衣冠如玉、风骨绝尘”,仅仅一次正面交集,之后连开口的机会都无。
  沈念之眸中流转着几分兴趣。
  这人怎的会来国公府?书中并未有这一节,按理他与原主并无瓜葛。
  她低头理了理裙角,唇角勾起一抹不动声色的弧度。
  “倒有意思。”
  说罢,她抬手提了提裙摆,脚步极轻地跟着往府中走去。
  霜杏在后头小跑两步:“小姐?您这是?”
  “嘘。”沈念之回头竖起一根食指,眼神带笑,语调却极轻:“先别吵。”
  第94章 “顾大人……我好热……”……
  苍晏端坐于厅中,姿态从容,沈淮景居于主位,语气如常地问他今日为何登门。
  苍晏笑道:“今日特来拜见恩师。前些日子公主府得了些好茶,想着恩师素来爱茶,带来几两,请您笑纳。”
  沈淮景闻言,略一颔首,转头吩咐身后的人将茶收好,神情虽淡,语气却略柔了几分。
  此时门外脚步轻响,沈念之正缓步而来,方欲进门,抬眼便看见厅中情景。她站在门口,未作声,只往里望了一眼。
  却正撞上苍晏抬眸。
  他恰好刚放下手中茶盏,指腹尚带着瓷温,视线循着门口落定时,目光一凝。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沈念之。
  第一次是在一年多前,京中春日,他从太学出来路过东市,正遇见一少女追在李珩身后,扬声讨要一支簪子。李珩脚步极快,未曾回头,沈念之不慎绊倒在地,身旁众人窃笑不已。
  她却没哭没叫,只是抬头望着那道越走越远的背影,眼中一瞬浮起隐忍的委屈。
  但不过一瞬,她便咬牙撑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按耐住眼中的委屈,重新快步追了上去。
  那一幕,在苍晏心底竟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彼时他问随行小厮,才知那是自己恩师沈相之女,京中人人谈之色变的晋国公千金。可与传言不同,他记住的不是她的嚣张跋扈死皮赖脸,而是她毫不在意外人眼光的潇洒模样。
  如今再见,隔着厅门,她与他目光交汇,竟也毫无怯意。她直直看着他,眼神坦然,甚至带着几分打量与探究。
  沈淮景也注意到门口动静,唤了一声:“阿之,进来。”
  他向苍晏道:“这是小女,素日顽劣惯了,从不与寻常世家公子打交道。今日正好借此相见,若将来有唐突之处,还望世子多担待。”
  话音未落,沈念之已大步跨进门来。
  她自顾自倒了一盏茶,也不等旁人伺候,衣摆扫过地毯,径直坐在了苍晏对面,动作洒脱不拘。她手中茶盏一晃,目光却仍停在苍晏身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苍晏看着她,唇角泛起一抹极淡的笑意,率先开口:“见过沈娘子。”
  沈念之仰头一口饮尽杯中茶,唇边笑意微扬,淡淡道:“见过苍大人。”
  这时,苍晏的目光被沈念之身后墙上悬挂的一副对联吸引。那联语写得行笔潇洒,却不失细腻沉稳,字里行间隐隐透着股风骨。他略一凝神,心中却并未有印象,遂轻声问道:
  “敢问恩师,这对联出自何人手笔?”
  沈淮景低头抿了一口茶,语气淡淡,并未放在心上:“小女拙笔,世子见笑了。”
  苍晏知晓沈淮景膝下有两位女儿,一位是眼前这位嫡出长女,另一个则是半年前才接回府中的庶女,据传温婉聪慧,尤擅琴书,若是诗文出自她手,倒也不奇。
  他心中正揣度着,便听沈念之懒洋洋接口,语调里带着几分玩味:“阿爷,你前几日还说我写得不错,怎么到了世子这儿,就成了拙笔?转得这般快,有那么差吗?”
  沈淮景瞥她一眼,语气不疾不徐:“为人要谦虚,哪有自己夸自己的道理。”
  沈念之闻言,轻轻撇了撇嘴,将茶盏放回案几,懒懒地斜倚椅背。
  苍晏却微挑眉,笑道:“这字竟是沈娘子所写?那这诗——”他抬手再看了一眼对联。
  “也是我写的。”沈念之抬眸,语气随意。
  苍晏低声念出诗句,神情间多了几分认真:“倒确实与沈相一贯的风骨暗合。好诗。”
  沈念之却没什么兴致,只觉这一番言谈索然无味,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道:“我去坊间散个步,就不打扰你们谈事了。”
  她言罢朝沈淮景与苍晏略一点头,姿态自若地转身离去。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廊外,厅中一时静了几息。
  苍晏这才放下茶盏,语气微顿,缓缓开口:“沈相,不知您是否得知,我那位兄弟顾行渊……他有意娶令嫡女。”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