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倘若他没记错,这个顾大人前不久才将沈念之关进大牢,二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今日这般,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顾行渊说完,像只是嘱咐了一句寻常公务,回身又要走。
沈淮景终于回过神来,试图挽回一点话语权:“顾大人……小女顽劣,给你添了麻烦——”
顾行渊却难得一笑,语气极轻:“不麻烦。”
他走出两步,忽而又停下,转身补了一句:“她酒量不错,只是今儿心绪不好,才醉得快。”
沈淮景张了张嘴,终究没问出口那句“你怎么知道她心绪不好”。
顾行渊说罢便真走了,背影沉沉,被夜风包裹,沉入巷尾灯火尽头。
沈淮景站在原地,半晌没动。
他转头看向被丫鬟小心搀扶着的沈念之,眉头紧蹙,低声道:“这孩子……什么时候同顾大人关系这样熟了?”
长公主府,内殿香烟氤氲。
方才刚用了晚膳,长公主倚坐在上位抿茶,苍晏坐在一旁替她拣书,一室沉静和缓。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紧接着,顾行渊披着夜露、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
玄衣未解,佩剑未卸,眉间尚带着一丝未散的酒意。他步履不停,径直走到二人面前,低声行礼:“姨母。”
长公主抬眼一看,微皱了眉。
“你今日怎么这个点才回来?身上还有酒气?”
她嗅了嗅,语气略带责意:“我记得你一向以军令自持,非休沐日绝不饮酒,如今连这条规矩也破了?”
顾行渊站定,神情冷肃,他拱手一揖,语声平稳清晰,毫无迟疑:“姨母,我来,是为一事。”
长公主放下茶盏,神色凝了几分:“你说。”
顾行渊垂下眼睫,语气不疾不徐,却坚定至极:“我想娶晋国公府嫡千金,沈念之。”
一瞬之间,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铜炉中炭火轻响,仿佛也顿了一拍。
长公主手中的茶盏一晃,险些倾斜。
她尚未出声,一旁的苍晏已先一步发话,语气温和,目光却饶有意味地看向顾行渊:“几日前,墨怀才说起,那沈家女仗着自家父亲是当朝宰相,在京中行事张狂,德行轻佻,简直是京中贵女之耻。”
他转向长公主:“母亲,我记得没说错吧?”
长公主冷哼一声,手稳住茶盏,接口道:“是啊。沈念之的名声,谁人不知?放浪跋扈、招惹是非,你行事一向谨慎,这次是怎么了?连你也……”
说到一半,长公主似是察觉到他神色不对,语气一顿,起身走近几步,抬手欲探他额头,语带几分调侃和几分试探:“不会是那日落水,把脑子烧坏了吧?”
顾行渊却在她指尖触到之前,忽然退后一步,下一瞬,他双膝缓缓落地,动作极稳。
膝盖磕地的闷声,在寂静灯火中格外清晰。
长公主微怔,动作一滞,眉头也不由得皱了起来:“……墨怀,你这是做什么?”
顾行渊抬头,神情如常,目光沉静,语气一如既往冷静克制:“我无父无母,自幼蒙姨母照拂,恩重如山。”
“姨母待书阳如子,对我亦视若己出。”
“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既无父母,今日此行,是想请姨母,日后替我向沈府提亲。”
长公主盯着他跪姿笔挺的身影,沉默片刻,缓缓回身坐回榻上。
她眼神微凝,像是在重新打量这个一向行止谨严、不动声色的侄子。
良久,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透着审慎与不解:“墨怀,京中贵女成行成列,谁家规矩不比沈家好?谁家名声不比她清白?”
“你若是醉酒起意,或是一时情动,日后后悔了怎么办?”
顾行渊抬眸,眼神沉静如渊:“不是一时起意,不是醉后妄念,更不是情欲所致。”
“我认定她了。”
他的语气不重,却压得所有人都静默无声。
长公主凝望着他,神色难辨,半晌,轻轻叹了口气:“……真就认定她了?”
顾行渊点头:“是她。”
苍晏侧头看了顾行渊一眼,指间茶盏慢慢转动,眸光深处,似起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波澜。
长公主轻轻叹了一口气,抬眸看着跪在面前的顾行渊,语气终于缓了几分。
“你自小和书阳一道长大,性子里都比旁人稳重。”
她顿了顿,目光温沉:“你们兄弟两个,虽性情不同,却都行事谨慎,做决定前从不轻易开口。如今你既然开了这个口,我信你是想好了。”
她说到这儿,声音放轻了些,语意却深长:“只是这事,不同于平日里行军断案。”
“婚姻大事,一牵则动全身,不光是你与她的事,也是沈家、长公主府,乃至你我之间的事,如果让你误娶以后过的不好,我可怎么跟你母亲交代。”
她盯着他,缓缓道:“我不能立刻答应你。”
“但我会想想的。”
话音落地,殿内烛火跳了一下,气氛略有松动,顾行渊闻言,神情未变,抱拳低头,拱手一揖:“谢姨母。”
他语气平稳,不带一丝多余情绪,却礼数周全,进退有度。
长公主看着他半晌,终究没有多说,只挥了挥手:“行了,起来吧。”
翌日。
午后晴明,街巷人声鼎沸,行人往来熙攘。
沈念之着一袭靛蓝衫裙,衣角随风微扬,鬓发随意拢起,耳畔坠着一对青玉坠子,在阳光下摇曳生光。她带着霜杏,从坊市那头悠然踱来,步履松散,眼中含着微倦后的清闲。
她原本只打算随意走走,散散酒后余意,谁知路过街口,忽见人群围在一处赌摊前,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霜杏凑近些,小声道:“小姐,前头是摇骰子押大小的街摊子,热闹归热闹,全是耍趣的。”
沈念之却似来了点兴致,唇角一挑:“也罢,既然闲着,不如试试手气。”
她带着笑意朝那边走了过去,刚刚俯身拾起骰盅,还未摇出,耳边便传来一声带笑的招呼。
“沈娘子?”
她转头,便见陆云深着一身碧绿圆领衫倚在摊边,眼底笑意疏朗,风姿潇洒。
“真巧。”他慢悠悠走近,语气懒散,“今儿才在平昌坊听人提起你,没想到这就碰上了。”
沈念之挑了下眉,笑意浅浅:“你也来凑这等热闹?”
“我向来闲得很。”陆云深扬唇笑道,语气吊儿郎当,又带了点不着痕迹的挑衅,“不过沈娘子在这,那可就不算白来。”
二人站在摊前,闲话几句,气氛松散。
沈念之将骰盅端在掌中,腕间一抖,骰子“叮叮当当”滚响,
脆声入耳,洒落在木盘中,引得周围人一阵喝彩。
她凤眼微挑,笑意未深,却已艳得过分。
她正笑着出手,骰盅刚一倾斜,忽听街尾传来一阵疾急马蹄声,踏地如雷,骤然闯入热闹人声。
街道另一端,一列大理寺缉事官骑正策马而过。为首之人身披墨袍,坐骑乌骓,勒缰而停。
正是顾行渊。
他的马在摊子对面停下,双眸越过人群,视线定在那抹明艳轻盈的身影上。
那一瞬间,整个人都沉了下来。
沈念之站在街角,阳光正好,裙裾随风微动,她眉眼带笑,手腕翻转间骰盅轻响,身边的陆云深凑近低语,她抬头应声,唇角微扬,眼梢飞扬。
张扬而疏懒,明艳而无防。
顾行渊的目光一瞬变冷,眼底如罩霜锋。
他脑海中猛地闪过前世一幕,陆家与齐王暗中联手,一纸罪状将沈淮景拉入深渊;沈念之家破人亡,为了逃婚与他奔走瀚州,还差点死在路上。
而陆云深,就是那场局里最早递刀的人之一。
他握紧缰绳,指节微绷,低声吐出一个字:“停。”
后方官骑闻令而止,马匹齐声嘶鸣,铁蹄顿住,尘沙微扬。
顾行渊翻身下马,脚步沉稳如山,径直穿过人群,步步朝摊前而去。
陆云深才刚偏过头,便见一道人影倏然而至,冷不防地拦在他与沈念之之间。
顾行渊站定,他一言不发,抬手便一把扣住陆云深的手臂,动作干脆利落,毫不留情。
“陆公子,”他嗓音低沉,气息冰冷,“本官正查一桩案子,与陆家有关。”
“烦请你现在,随我走一趟。”
陆云深一愣:“……啊?”
沈念之还握着骰盅的手停在半空,眸光一顿,眉心微蹙。
“顾大人?”
她刚开口,语气里还有几分不解。
“你抓他,谁陪我玩骰子?”
话音未落,顾行渊骤然转头,一记冷眼逼来,眼中怒火几乎压不住地翻涌。
那是极隐极克制的情绪,却尖利得像刀,生生将她后半句话堵在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