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外祖父:
  孙近日已至凉州,越数日,将循旧道过沙州西路,望抵瀚州境内。沿途风雪骤急,追兵恐至,若可,望外祖父调赤羽军一营于沙州南隅接应,掩护我等入境。
  孙墨怀谨启。”
  顾行渊写完最后一字,拈干墨迹,将信笺封好,装入油纸套,抬手叫来客栈的伙计,付了重金让其交由驿站送往拓安。
  信送出去时,沈念之正坐在院中饮茶,披着她昨日新换的墨绿斗篷,面容淡定,眉眼微敛,似乎早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安排完了?”她问。
  顾行渊“嗯”了一声,正要走过去,忽听前院传来几声交谈。
  “你听说了吗?沙州那边回鹘商路又开了,今年凉州茶涨了价,马贩子都去抢货了。”
  “可不是嘛,咱们这批茶叶得抓紧运回去,再晚一步就赶不上那趟西市货集了。”
  几个身着胡服的汉子聚在马棚边,正一边检查货车一边低声商量。看样子,是一支往沙州去的回鹘商队。
  顾行渊听得分明,目光微动,也没耽搁,喂好了马带着沈念之主仆二人上路了。
  天色将暮,一行人行至凉州东郊,路势渐趋平坦,前方沙砾尘烟中传来驼铃声。
  顾行渊勒马在一处坡顶,看着远方一队货商正沿官道徐徐前行。他微一判断地势,沉声对沈念之道:“那支
  商队白日我碰到过,他们行得慢,正好与我们方向一致。若能同行几日,可避些巡检耳目。”
  沈念之听罢点头:“你掏钱,我跟着。”
  顾行渊淡淡地看她一眼:“此时我是你夫君,我的钱就是你的钱。”
  她嗤笑一声,没多说什么。
  顾行渊策马上前,不卑不亢地开口:“几位兄台,打扰了。我与内子一同前往沙州,有要事在身,愿付银几两,随行同行,可否借道护行?”
  几人见他模样带着胡人打扮,身形沉稳,腰间还佩着剑,虽不认识,却不敢轻视,纷纷止声。
  那几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是领头的,名叫鲁赤阿,面生络腮胡,神情谨慎。
  “你们是凉州本地人?”
  “不是。”顾行渊坦然答,“从昭京南坊经甘道绕来。”
  鲁赤阿闻言一挑眉,语气虽未恶意,却多了几分探问:“你们在避谁?”
  顾行渊没有直接答,只掏出手中一小块金叶子,放在车架上。
  “路上我们不会拖累你们,若有事,我也能出手相助。”
  鲁赤阿眸色一转,终于笑了:“爷们有胆有钱有兵器,走一块路自然不碍事。”
  他回头吩咐:“腾辆车,让他和娘子坐尾后那辆,不许乱动他们的东西,也别多嘴。”
  几人应声去了。
  顾行渊拱手致谢,转身时正好对上沈念之不动声色望来的眼神。
  “顾大人,这算是……入伙成功?”
  “入伙成功。”他语气从容,却在她面前略带轻松,“接下来这段路,就交给这批马贩子来掩护咱们了。”
  沈念之笑了:“那可得看,咱们这位‘夫君’,能不能顺利护我到瀚州喽。”
  顾行渊没回话,只将她手里的斗篷拢了拢,语气低低的:“你坐马车,路上有我。”
  沈念之依旧裹着半旧羊裘,眉眼清俊,顾行渊则披着粗布厚袍,发梢挽在耳后,整张脸风雪之下更添几分冷峻,倒真像“草原胡商”。
  夜色浓郁,队伍在一处河湾暂歇扎营。
  篝火渐旺,夜色愈深,商队中几个男人已喝得面红耳赤。帐篷外热气腾腾,大锅里的羊骨汤还未收火,酒壶一个接一个地传。
  不远处,沈念之裹着斗篷坐在一块青石上,慢慢啃着一串烤饼。她面前的火堆,火光映着她半张侧脸,照得眉眼生辉。
  她余光忽然一扫,眉心轻蹙。
  不远处几个醉汉正围住一个女子。那几人是隔壁商队的,白日里就举止轻浮,眼下喝了酒便更没分寸,有人拽着女子的袖子不放,笑声粗俗:“小娘子别这么高冷嘛,陪兄弟们喝一杯——来来来,这胡酒可香着呢。”
  阿娜本就一个人跟着商队,没人作伴,此刻眼神慌乱,想挣脱却反而惹得对方笑得更放肆:“哎哟,还害羞呢,你这模样生得标致,就是脾气烈了些。”
  “我劝你乖乖从了,我们也不为难你。”
  沈念之神色冷了下去。
  她没有立刻动身,只将手里剩下的一口饼丢进火堆里,淡声唤道:“顾行渊。”
  顾行渊靠着一棵老树坐着,眼睛半阖,像是在闭目养神。听见她喊他,懒洋洋地睁开眼:“嗯?”
  “去帮人一把。”
  他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眉头顿时一拧。
  “那人是谁?”
  “谁都不重要,”沈念之淡淡道,“我不喜欢看人欺负弱的。”
  顾行渊没多问,一把将披风拢紧,起身抄起一截木棍,步履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他肩宽腿长,影子被篝火拉得极长,一步一步落在沙土上,像是从夜色中慢慢逼近的风。
  “几位。”他声音不高,却像在夜里落了一声铁,“这姑娘说了不喝,就是不喝。”
  几个醉汉一愣,见来人模样英挺,眉眼冷肃,气势沉稳,便有人挑眉冷笑:“你谁啊?她夫君?”
  顾行渊嘴角一勾:“过路人。”
  “那你管什么闲事?”
  “我娘子看不过眼了。”他说着,往身后一指,“她让我来的。”
  众人顺着方向看去,正好对上沈念之那张清艳倨傲的脸,饶是隔着火光,那目光仍如寒星,冷冽而挑衅。
  几个醉汉下意识打了个寒战,恍惚记起白日传言,这队里混着几位“来头不小的贵人”,顿时收了点气焰,却仍嘴硬:“装什么清高,这姑娘笑得不也挺好看——”
  话音未落,一根木棍已砸了下来!
  “砰”地一声,打在那人膝弯,痛得他跪倒在地!
  顾行渊手里握着木棍,眼神冷淡:“再多说一句废话,我让你喝酒都喝不进去。”
  “你、你敢——”
  “你试试。”
  对方终于怂了,灰溜溜被同伴拉走。
  女子站在原地,脸色微白,紧紧抱着肩膀,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顾行渊将手里的棍子丢到火堆旁,拍了拍手,转头对她道:“回帐篷去吧,夜风重,别着了凉。”
  女子点了点头,眼圈却有些发红。
  她走出几步,忽而回头,轻声道:“谢谢你,我叫阿娜。”
  顾行渊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转身回了火堆旁。
  沈念之抱臂坐着,眼神似笑非笑:“顾大人果然一身正气,为民除害,侠义之举。”
  顾行渊坐下,漫不经心地回她:“不是你让我去的吗?”
  “我让你去,也没说让你打人。”
  “你说的是‘帮一把’,我帮得很彻底。”
  沈念之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拿起水喝了一口。
  她眼角余光扫过阿娜那道远去的身影,少女脚步轻快,走路时还不自觉回头望了顾行渊一眼。
  沈念之忽然皱了下眉。
  这水还真是有点噎人。
  夜色越来越深,沈念之蹲在一处河边洗手,准备收拾收拾歇息,忽听背后一声带着异域口音的柔语:“你夫君长得真俊。”
  她转头,就见一个扎着长鞭髻的胡女走近,穿着兽皮袄,五官深丽,双眼黑白分明,正朝她露出笑来。
  “你说谁?”沈念之挑眉。
  “就是那个——你说是你夫君的男人。”胡女笑得无邪,“我叫阿娜,见过很多男人,没见过像他那样的。”
  她直接在沈念之旁边坐下,一双眼望向商队另一头正在劈柴的顾行渊,眼神明晃晃地带了几分好奇和……喜爱。
  沈念之:“……”
  阿娜却自顾自说下去,语调轻快而自然:“你是他夫人,那……你肯不肯让我做个小的?”
  霜杏站出来挡在她面前,双手抱胸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子:“这位娘子,我家小姐刚让姑爷帮了你,你就这么报答我家小姐?怎么上来就抢男人呢?”
  这话一出,沈念之差点被口水呛到。
  阿娜偏头看她:“我不是来抢男人的,他愿意吗?我也不介意他有夫人。”
  此时顾行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来。目光一瞬便落在沈念之身上,眼神含笑。
  “怎么了?”他声音清朗,似笑非笑,“有人想入我们夫妻的门?”
  阿娜笑道:“是我。”
  “那你得问问我这位娘子。”顾行渊转头看沈念之,挑眉,“你说呢?要不要多收一个小妾?”
  沈念之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水迹。
  “你不是说我们是‘亡命天涯’?如今人还没安顿下,就想着纳妾?”
  顾行渊慢条斯理地走近一步,语气温柔:“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也许会孤单,霜杏一个人伺候你,怕委屈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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