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雪色未退,暮霭却已渐沉,屋檐下垂着两串红灯笼,灯火尚未点起,寒意却先入骨了。
  沈念之方才从茶肆归来,一路未语,霜杏跟在身后,欲言又止,终究未开口。
  她一进院便将披风解下,递予婢女,手脚一如往常利落,只那指节微微发凉。
  刚入绣阁,还未来得及换衣,外头传来通传声:
  “宫里尚仪局嬷嬷,奉诏而来。”
  霜杏一惊,忙欲去应门,沈念之却拦住了她,亲自出迎。
  帘外寒风卷雪,一位着官服的老太嬷立在门前,神情肃穆,一旁另有几名随侍女官,怀中抱着几叠册页、礼仪法卷。
  嬷嬷微一施礼,声调不高,却句句规整:“沈娘子,太子大婚在即,陛下口谕,册妃之前,当与正妃一同入宫试学宫礼,以正仪态、明规矩。”
  沈念之微怔,旋即笑了一下:“……原来这宫里,已有太子妃了?”
  嬷嬷抬眼看她一眼,道:“太子正妃尚未正式册立,但已有拟定人选。如今与娘子同日入宫,共学女礼,也算未雨绸缪。”
  沈念之垂眸,指尖轻扣茶盏盖沿,声线仍旧温和:“不知是哪家千金,得了这般殊荣?”
  “回娘子,是陆相的侄女,江南陆氏嫡长,闺名——景姝。”
  话音落地,屋内忽而一静。
  霜杏脸色微变,沈念之却依旧神色如常,只是拿茶的手指停顿了一瞬,盏中茶面波光微晃。
  “陆景姝……”她唇角勾起一抹笑,“是个好名字。”
  嬷嬷看她未有多言,又道:“娘子入宫之期定在三日后,请提前准备。试学礼仪将由尚仪局主教,贵妃亲定,不得缺席。”
  沈念之点了点头:“自然。”
  “那嬷嬷请回罢,我日内自会入宫。”
  嬷嬷微一颔首,转身离去,雪声随她袍角翻落在地砖上,细碎寂然。
  门帘一阖,屋内只余昏灯与沉寂。
  沈念之没有再言语,只低头,缓缓将手中的茶盏放下。
  那盏茶,竟不知何时已凉透了。
  她抬眸看向窗外,京中天色早早暗下,雪未再落,只灰云沉沉,像有什么将至未至的风暴,悬在夜的边缘。
  她唇角还勾着一丝笑,却淡得近乎冷漠。
  “原来……李珣怕我寂寞,竟然给我安排了个姐妹。”
  三日后,晨光乍起,沈念之乘车入宫。
  尚仪局外廊下,天色微寒,雪后的阳光清淡得很,虽照着人,却也没多少暖意。
  陆景姝立在宫廊下,穿一身正,明艳端方,鬓间步摇轻轻晃动,映衬出她一张温婉端丽的脸。
  沈念之踏过门槛,目光便撞上她,半点没避开,目光里却无一丝情绪波澜。
  陆景姝早已听人提起过她,便迎上前去,柔柔一笑:“沈娘子,好巧,今日第一次来习规矩,没想到便碰见你了。”
  沈念之挑眉看她,唇角噙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巧吗?倒也未必。只怕以后我们日日都会这样‘碰巧’。”
  陆景姝轻笑:“姐姐真爱说笑。”说完,顿了一顿,佯装恍然道:“啊,我倒忘了,论起年龄,我应当唤你一声姐姐才是。不过……”
  她说到这里,笑容加深:“可我偏偏是正妃,礼数上讲,我又该如何称呼你才合适呢?”
  她话里带刺,一旁的
  宫人都安静下来,生怕错过了这场暗中交锋的好戏。
  沈念之却忽然笑了,眸光盈盈望着她,半点未露怒色,只是唇边带着讥诮:“陆娘子,你何必为难自己。”
  “姐姐妹妹,本就是骨肉至亲才叫得上的。我怎么不记得,我阿爷在外还有一个姓陆的种?”
  她话声不高,却足够清晰,满院子静了下来,所有宫女嬷嬷的脸色都变了。
  陆景姝面容霎时变冷,眼底闪过一丝恼怒,半晌才稳住情绪,努力维持住了几分体面:“沈娘子果真是个会说笑的人。”
  沈念之根本懒得再看她,只淡淡笑了一下,提步从陆景姝身侧擦肩而过,擦肩瞬间,衣袖带起一阵冷风。
  待沈念之走远,陆景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胸口起伏,一张脸气得几乎发白。
  她身边的贴身婢女见状,小心翼翼上前低声宽慰:“小姐刚来京城不久,不知沈娘子素来如此无礼张狂,您不必与她计较。她那种性子,日后也不会得太子殿下的青眼。”
  陆景姝冷笑一声,眉眼锋利如刀:“你懂什么?若真是无足轻重的人,太子怎么会娶她?”
  她指尖缓缓收紧绢帕,唇角带着隐忍而冷意十足的笑容:
  “告诉尚仪局那边,教规矩的嬷嬷不必手软。”
  “我倒要看看,沈念之那张利嘴,到底还能嚣张到几时。”
  第51章 “沈念之,果然在这里。”……
  尚仪局内,一片肃静。
  除了桌面上摆放的几本厚重的礼仪册子,和她身旁那些静默如影的宫女,周围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
  沈念之坐在软垫上,手中捧着刚刚翻开的册子,目光略过那些沉重的文字,眉头却悄然皱起,密密麻麻都是些陈腐礼仪,她看着头疼,便懒懒合上了。
  她对这繁琐的礼仪并无兴趣,往常在府中也不是没有接触过。
  她所懂的,远不止这些表面的规矩,但宫中的一切都显得不合她的心意,这些所谓的礼节和规矩,无非就是如何当好一个妻子,完全没有让她心生敬畏,反倒是一种陌生感和压迫感,令人无法呼吸。
  陆景姝安排来的那位嬷嬷姓冯,年过半百,姿态倨傲。她站在沈念之身侧,语调缓慢而尖锐:
  “沈娘子,这宫规你须得背熟,否则日后入了东宫,若再出差错,只怕便不是奴婢几句话的事了。”
  沈念之抬起眼,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嬷嬷此言,我怎么听着像在恐吓我?”
  冯嬷嬷冷笑:“奴婢不敢,只是劝您一句,这东宫规矩大,侧妃终究不是正妃,还是守本分些为好。”
  沈念之笑意顿淡:“那倒巧了,我这人天生就不懂什么叫本分。”
  冯嬷嬷顿时气色一变,语气强硬起来:“沈娘子若再这样不识礼数,奴婢只得如实禀报太子殿下。”
  沈念之却毫不在意地打断她的话,反而唇角微扬,眼神里全是挑衅:
  “好啊,那你现在便去告诉他,正好趁早让他取消与我的这门良缘。”
  冯嬷嬷被噎了一瞬,面色铁青,几乎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这般放肆!”
  沈念之理了理裙摆,懒洋洋地起身,目光一扫,笑容慵懒中又带着几分锋芒:
  “嬷嬷既然都说我放肆了,那我今日便更放肆些,省得辜负你这份指教,今日就到此吧,我要出门走走。”
  她说完,连个眼神都懒得再给,只径自推门而出,留下一屋子错愕难堪的宫人们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沈念之出了尚仪局,心头郁结难舒,只漫无目的地在宫道上随意走着。
  初冬的宫墙红得深沉,瓦上积雪未化,檐角垂着几根细细的冰凌,映着远处苍茫的天色,透出几分凄凉。
  行至转角,她忽然停了下来。
  前方宫门口,有一队朝臣正低头肃然走过,其中一道熟悉的身影,让她倏然顿住脚步。
  是苍晏。
  他今日着一袭深紫朝服,腰间悬着玉佩,清隽挺拔,眉目一如往日清淡温润,举手投足间从容自若,仿佛依旧是那个风光霁月的中书侍郎。
  只是,他身侧陪着的,竟是陆长明。
  二人似刚议完事,陆长明面带笑意,苍晏也礼貌地附和,举止间客气而疏离。沈念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袖中冰冷的指尖。
  她静静站在原地,目光落在苍晏脸上。
  苍晏似有所觉,微微侧头,隔着数丈远的距离,二人目光忽然撞在了一处。
  四目相接的那一刻,空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
  沈念之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那眼神深得像冰,压抑着复杂至极的情绪。
  而苍晏也并未避开,他就那样与她远远对视了一瞬,随后微微垂眸,轻轻点头示意,便又转头与陆长明继续交谈,神色如常,半点端倪都未流露。
  沈念之唇边忽地勾起一丝冷淡的笑。
  她想起数日前自己亲眼所见的那一幕,他附和着陆长明、称他为“唯一的恩师”,她本以为心早已死了,如今再见,竟还是觉得刺痛。
  真是可笑至极。
  她收回视线,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身后渐远处,苍晏嘴角的笑意缓缓淡去,握着玉笏的手微微紧了紧,袖底青筋隐隐浮现,却终究未再回头看她一眼。
  此时永州冬月,江风湿冷,空气中带着微凉的湿气。
  忠王船队泊于潇水之畔,水面雾气弥漫,江面泛起层层波纹。船楼内燃着炭火,散发着温暖的气息,隔着纸窗,仍可听见远处山鹧的哀鸣。沈忆秋披了件绣梅长褙子,坐在几案前,微微低头,手指蘸墨,写下了一封家书,李珩进来,问道:“你前些日子寄出去的家书,怕是快到京城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