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她说完这句,反倒是望着窗外天色,缓缓立起身来,笑得明媚:
“秋风未尽,世事初动,真是个好日子。”
两人自书肆出来,信步往东行了一段,街上人声渐多。
因天气清朗,许多百姓趁秋末好日子出来采买,沿街茶铺、香饼铺、糖铺处处热闹。沈念之站在一处点心摊前,看着那热腾腾的桂花栗糕,一时兴致来了,点了两块。
她抬手扇着热气,歪头问:“忆秋,你要吃一口么?”
沈忆秋轻声笑道:“姐姐挑的,自然是好的。”
方才接过纸包,街道那头忽有一阵蹄声疾响而至。
那马蹄声不快,却极有节奏,护卫开道,竟将整条街押出一段空隙来。街头百姓见状连忙退至两侧,行礼避让。
沈念之原本兴致正浓,手中还拎着糕点,一听这阵仗,脚步微顿,眼尾往那方向一撇。
人潮向街边退去,很快让出一条空道。
沈念之却没有让。
她站在街道正中央,手中仍拿着那块桂花栗糕,慢条斯理地剥着外头的油纸,像是根本没听见四周的动静。
沈忆秋站在她身侧,望着人群退散,不安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声道:“姐姐……”
沈念之却未动,唇角淡淡一扬,似笑非笑,眼角余光早已锁定街道前方。
只见前方高头大马上,一少年身着墨色织金锦袍,腰系金玉狮头带,神情懒懒的,半倚马鞍而坐,身后是几位着陆家家纹的小侯官子弟,皆骑马同行,语笑喧阗。
为首那人却不语,仿佛偶然察觉街边动静,倏地侧头望来。
便在那一瞬——
沈念之与他目光相接。
她没有避,也没有笑,眸色沉静如水,隐隐带着一分讥诮与从容的挑衅。
沈念之就这么立在阳光里懒洋洋地啃着点心,神情淡漠又漫不经心,像极了他记忆中所有冷眼旁观的模样。
李珣微微一顿,神情未变,却缓缓坐正了几分,唇角似有似无扬起一道弧。
护卫在他身后压低声音:“殿下,前方那位姑娘……怕是晋国公府的沈娘子。”
另有人急促催促:“沈娘子请让一让,前方官马来……”
可沈念之仿佛没有听见,手中还托着点心,另一手将风吹乱的发轻轻拨开,眼神澄亮又张扬。
李珣勒马停下,与她不过两三步之距。
她也不言语,就那么看着他,目光坦然。
二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先开口,谁也没有要让开的意思,沈忆秋在身后倒是盈盈一礼:“见过齐王殿下。”沈念之则是昂着头。
那气氛沉了片刻,终是李珣率先移开目光,唇线紧抿,却并未发火。他轻轻一拨缰绳,将马头转了个方向,从沈念之身旁绕行而过。
“晋国公府的千金,果真不肯低头。”他低声笑了一句,不知是自语,还是对谁说。
他身后众人一愣,面面相觑,却无人敢言,只得纷纷调转马身,顺着齐王避让的方向,策马跟上。
沈念之咬了一口手里的糕点,连眼神都没送他们一眼。
等马蹄声渐远,街上人流重新汇拢,沈忆秋才低声道:“姐姐,你也太大胆了……要是他……”
沈念之不答,只将手中油纸一捏,随口淡道:“他还能把我杀了?”
而此时,李珣已策马走出十余丈,他未曾回头,忽然勒住缰绳。
那身后的陆家子弟正欲说话,李珣却只是轻轻一笑,目光像是隔着一层风,回看她的背影。
低低一语,从他喉间溢出:“今后……有你求着我的时候。”
第40章 “此签为下签——”……
沈忆秋站在一旁,感觉背后发凉,回头看了一眼,望过去,心中一紧,轻轻拉了拉沈念之的衣袖,柔声道:
“姐姐,风有些大,别着凉了。”
沈念之却像没听见,用帕子擦了擦唇角的残余,淡声道:
“这人……还真是阴魂不散。”
“你说什么?”沈忆秋未听清,侧头问她。
马蹄声远去,尘土未起,街角重归喧嚣。
沈念之回了一句:“没什么,就是觉得晦气。”
她转身不语,步子却换了方向。
“姐姐?”沈忆秋小声唤她,忙快步追上。
街角尽头,一道红墙灰瓦在秋日下格外醒目。观音寺的匾额斜挂在高处,香火气味混着树叶的香气,远远地便送进鼻端。
沈忆秋眼一亮,轻声道:“姐姐,前面便是观音寺了。这寺在京中也颇灵,有人说,年初中得状元的李家公子便是年前在这抽过一签。”
沈念之“嗤”了一声,似笑非笑:“那可得让李家公子来还个愿。”
话虽这么说,她却并未抗拒,脚步轻缓,却也往那寺门走去。
入了寺门,只见金身大佛端坐中央,檀香袅袅,庙中香客三三两两,不多
不少,正合适她不爱人多眼杂的脾气。
沈忆秋低声与庙祝说了两句,庙祝是熟面孔,认得沈家人,连忙殷勤引她们到西侧签亭。
签筒摆在梨木台案上,台前挂着几张写得颇有笔力的签文,沈念之扫了一眼,唇角微动,道:“随便抽一个吧,图个趣味。”
她伸手在签筒中一拢,轻巧地一抖,签枝“当”一声落下,庙祝捡起一看,神色微微一顿,继而低头翻了翻旁边的解签册,声音一沉:
“此签为下签——”
他顿了顿,才念道:“凤鸣九天,困于尘网。身有良谋,遇而不伸。贵人临门,却反为祸。宜守,不宜争。”
空气仿佛静了一下。
沈忆秋眨了眨眼,有些紧张地望着姐姐,小声道:“……这不吉利,我们再抽一个。”
沈念之没答,目光停在签纸上。
“凤鸣九天,困于尘网……”
她低声重复了一遍,拈着那纸条,慢慢折了两道,然后笑了笑,把它递还给庙祝:“你这签写得不错,算是警醒。”
语气淡淡,但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那签文太巧。
“凤”字于女子为尊,却又指帝后气运;“九天”本是高位,“尘网”却是困境。明里似是说她自己,暗里何尝不像是说那高坐紫宸的天子?
贵为九五,宠信偏颇,困于丹砂外道,困于左右掣肘。局势乱而不表,危机已现,可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她一时没想明白。
“姐姐……”沈忆秋轻声唤了一声。
沈念之回神,转头看她那双始终清澈温软的眼,忽觉沈忆秋越发看的顺眼。
她轻轻摇头,语气带着点敷衍又漫不经心:
“不过是签文,信了岂不是我没意思。”
她抬手将垂落的发丝别在耳后,朝庙门走去:“走吧,下回再来,换个签筒。”
阳光透过殿前琉璃瓦,在她肩上落了一缕。
可她却觉得,那光有些冷。
沈念之走出大殿门槛,落叶簌簌,天光仍旧明亮,四下却似被什么无形之物压着,叫人透不过气。
沈忆秋在她身后,步子轻得几乎听不见,一直不发一语,只安安静静地跟着。
两人一路穿过回廊,庙中僧人扫地的声音与远处木鱼声交叠而至,拢进院中香气袅袅,竟生出一种静得过分的安稳来。
沈念之却越走越慢,脚步止在一棵古槐前。
她回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庭前的水缸,水面因风微颤,倒映着她的脸,也映着那半抹流光。
她忽然开口,像是随意地问:“忆秋,你信签文吗?”
沈忆秋微怔了一下。
“我小时候信过。”她轻声道,声音温柔如风吹檐角,“那时在庙里看别人抽签,有人抽到上签便欢喜许愿,有人抽到下签便烧香磕头……我便也学着抽过一回。”
她似乎在回忆,眼中泛起一点笑意:“我抽到‘有惊无险’,那年母亲病重,我日日求签,那一签贴在佛龛上好久。”
沈念之静静听着,眼中没有明显的起伏。
她忽然扯了扯嘴角,语气里带点冷淡的玩笑意味:“那你觉得我刚才那签,是惊,还是险?”
沈忆秋抬头看她,像是被问住了,小声说:“姐姐……你素来不信这些。”
“嗯。”沈念之点点头,转身离开古槐树荫,淡声说,“但人不信,不代表运不会来。”
她说这话时并未回头,背影被阳光拉得很长,在金瓦红墙下显得格外清楚。
“这世道,”她低低道,“想以一己之力撼动命运的车轮,还是很荒唐的。”
沈忆秋一怔。
可沈念之没再解释,只摆摆手,带着她往山门外走去。
庙门外,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熙来攘往,丝毫不知红墙之内,有女子轻声断言天命之虚,有棋局暗暗重排。
落日缓缓西斜。
沈念之走下庙阶,裙摆微扬,回头望了观音寺一眼,像是记下了这地方,也像是从此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