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他忽地低声道:“沈思修,你这妹妹……是我之前把她看扁了。”
“殿下见笑了,我妹妹她,说的都是一些大话,也不知道何时成了这个样子,真是丢人。”
“沈……念之。”李珣唇齿之间,第一次,带出一丝压不住的情绪,沉默片刻,忽而缓缓起身,负手而立,眼底闪过一丝晦涩不明的光。
“沈娘子,确实难驯。”
齐王走后,屋中气氛陡然一静。
沈思修已无言可说,找到沈念之,敲开门后只留下一个“你自求多福”,转身离去。
而那几位男伎依旧安安分分立在她身后,不敢多言。
霜杏看得心惊胆战,小声唤道:“小姐……您今日是不是太过了?说那些话,万一齐王……您这小命儿可就……”
沈念之笑着起身,拢了拢鬓边鬓发,走出房门前,只回了一句:“殿下只知驯鹰要熬其骨……可驯我?他还不够格。”
夜深,平昌坊的风带着一点立冬后的寒意,吹得红烛微晃。
沈念之遣散了唱词的男伎,正倚在卧榻上翻看刘义庆写的《幽明录》,就听见霜杏匆匆进来,小声禀道:“小姐,门外有人求见。”
“谁?”
“……是徐家千金。”
沈念之手指顿了顿,随即将书轻合,语气不动声色:“徐诺儿,她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快请进来,莫叫人看了去。”
帘帐一掀,徐诺儿一身鹅黄襦裙,发间钗斜,脸上还带着几道未干的泪痕,一见沈念之,便红着眼眶扑上来。
“阿之——”
她素来是京中女子中最会打扮的一个,如今却神情凄惨,哪还有往日娇俏模样?
沈念之让她坐下,递了帕子,语调依旧闲散:“哭什么?你不是不日就要定亲了吗?”
“定什么亲!”徐诺儿“呜”的一声哭出来,“他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他说他外头有了人,还要纳那个女子!”
“哪个他?”沈念之挑了下眉,“李家那位?”
“就是他!”徐诺儿恨恨咬唇,“我及笈之后与他定了情,好说歹说才让我阿爷看上他这个罗破门阀,如今说翻脸就翻脸,还说我家瞧不上他,我也趾高气昂的,只有在那个女人那里才能找到尊严”
沈念之倒了杯热茶递给她:“那他说得也没错,以前见着他,就觉得他事事斤斤计较,还喜欢自持清高。”
徐诺儿愣住,眼泪一时没落下来。
“你也确实嚣张。”沈念之慢悠悠道,“但你生在徐家,难不成要给那李姓男子伏低做小不成?再说了哪儿有妻还未娶,妾先入门的理儿?”
她说着,倚回榻上,眸光微敛:“他不要你?那就别要他了,男人那么多,尚书府随便找冰人要个册子,你还不得挑花眼。”
徐诺儿抹了把眼泪,小声道:“可我不甘心。不是舍不得他,我只是……就是难受。明明是他无情负我,最后却还是我成了笑话。”
“我自小学琴、习字、守规矩,好不容易有个身世清白不会压我一头的婚约,他却这样待我,满城人都在看我笑话,说是我女德不行,被人厌了……”
她哭着哭着,声音带了点恨意:“我就是恨他活得那样风光,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沈念之不语,只静静听完,缓缓拢了裙摆。
片刻后,她抬眸笑了一下,语气轻得像酒后的一声戏语:
“一个男人而已,哭成这样,回头我给你挑十个。”
徐诺儿瞪她:“你正经点!”
沈念之笑意却未散,只随手取来一枚素玉簪子,在指间慢慢转着,语调却渐冷:
“你若真不甘——”
她看着那烛火中微晃的光,语气里透出一丝狠:“那咱们,便让他也尝尝你这份滋味。”
“过两日他不是纳妾宴?我给他备一场好看的礼。”
徐诺儿一怔:“你……你想干什么?”
沈念之斜倚着榻,眼尾微挑,唇角扬着一抹危险的笑:
“干什么?砸场子呀。”
正午,昭京李府,花团锦簇,鼓乐喧天。
李家嫡子将迎新,堂中宾客满座,主位上老爷眉开眼笑。
喜乐未歇,忽听“砰”地一声!
李家大门被人一脚踹开,震得门神画卷都颤了
两下。
满堂皆惊,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一红衣女子大步入内,袖风猎猎,眸光如霜。
她未通名、未行礼,目光扫过全堂,步履不停。
那人眉眼极艳,偏生冷意逼人。手中还提着一只雕金锦盒,盒上覆着一条鎏银绣带,一路踏进喜堂,如入无人之境。
李家老爷率先变脸:“沈念之?!你来做什么?”说完起身挡在她面前。
女子步伐未停,冷冷一笑,一把推开李家姥爷:“给我起开,你个老匹夫。”
“我是来替人退婚的。”
她一抬手,霜杏在后揭开锦盒,里头赫然是李家当年许给徐家的所有聘礼,一件不少。
宾客哗然。
沈念之站定堂前,一字一句地道:“你李家公子当日向徐家求亲,是你们李家求的,可不是徐家求你,这点聘礼就像骗个尚书府的女婿当,真是好算盘。”
“现在你嫌她‘性子刚烈、礼法不拘’,还提前迎妾进门,无非就是觉得徐尚书给你安排了个职位,你当自己日后可以高升?”
“今日我就替她,把这桩脸都不要的婚事,彻底了断。”
说罢,她抬手将那婚书一扯,火石一擦,文书在空中瞬间燃起,化作一抹火光直落堂前!
“沈念之,你胡闹!”李公子猛然起身,欲抢火,沈念之冷眼一扫,一脚将他踹得坐回原位!
“你也配叫我的名字?”
“徐娘子哭得眼都肿了,你却在这吹箫对饮,李家大公子,你这点薄面——”
她唇角勾起一抹讥笑:
“值几个钱?”
话落,她抬手一挥,霜杏顺势将那满匣子金银聘礼哐当砸落地面,珠玉四散。
全堂死寂。
“既然婚退了,那聘也就该还了。你李家门风如何、教养如何,我懒得说。”
沈念之转身,红衣卷地,步步生风。
霜杏紧随其后,跨出门槛前,回头朝渣男啐了一口:“呸。”
沈念之走出李府,无心回家,不想看到阿兄那张脸,更不想面对父亲。
自从鹊羽被调回去后,原本沈思修说要再给沈念之安排一个护卫,倒是被沈念之拒绝了,人家在龙武军多威风,跟着自己岂不是大材小用,加上最近朝中涌动,有些文臣参了阿爷,沈念之也是不想招惹这档子事。
沈念之先打发霜杏离开,说自己只想找个地儿一个人走走,静一静,全当是散散步,霜杏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就离开了。
河风微凉,枝叶婆娑。
沈念之独自立在水边,身后无人。今日之宴的喧嚣仿若还未散去,脑中却是另一番静谧。
她将发簪抽出一寸,又缓缓插回鬓边,眼眸落在水面波光上,像极了那被夜色熨平的火。
沈思修的沉默,沈淮景的冷处理,还有齐王的“旁敲侧击”……
她不是看不明白。
沈念之眼角浮出一抹轻讽,抬脚踢了踢岸边的碎石。
她原本也不是非要挣什么,只是这世道,谁都可以谈筹码,偏她不配有选择?
不远处,忽然传来微弱的衣袂掠动之声。
她偏头望去,只见一抹玄色身影立于前方一座废弃小院外。那人戴着斗笠,身形沉稳,神色极警觉,却仍在门前逡巡不入,像在确认是否有人尾随。
沈念之静静望着他。
……顾行渊。
她眸光一动,脚步无声地靠了上去。
小院年久失修,砖墙残破,门扉虚掩,像是随时会倒塌的空壳。顾行渊推门而入,动作利落干脆。
她却未急着进去,而是伸指在门框处轻轻一抹,指腹沾了一层极细的白灰。
像是许久都没有人来了。
她唇角轻扬,脚尖一点,悄然潜入。
她继续往院内的屋中走去,脚刚落地,还未走几步,身侧石砖便发出一声轻响——“咔哒”。
几乎同一时刻,院墙剧烈震动,机关铁索疾落。
顾行渊骤然回头,眼中冷光如刃。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也在这?”
沈念之面不改色,神情淡然,嘴角噙着浅笑。
顾行渊眸色一暗,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忽听“咯咯”一声,地面下陷。
他来不及反应,只能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地砖如潮水般塌陷,吞噬两人身形。寒风扑面,夹杂着多年未散的灰尘与铁锈之气,将他们一同卷入地下。
地下漆黑,无一丝光亮,也无一声响动,连风声都像被封在这座石室之外。
沈念之咳了一声,指尖拂过冰冷石地,方才跌落的那瞬,她只觉重力交错、耳鸣骤起,仿佛整个身躯都被天地倒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