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她若愿嫁,就嫁她喜欢的。”
圣上话虽宽慰,但沈淮景太清楚,那不过是一句“你别插手”的提醒。
陛下未正面回应齐王之事,也未明言许婚或断婚,只是言辞看似放权,却实则画出一道无法逾越的界限。
沈淮景自然听懂了。
“让她自己选?”
呵。
那是沈念之,不是寻常官家闺秀。她若真有选择的自由,早该安分守在后宅,沈淮景合上眼,口中轻声一笑,笑意无波:“陛下啊……终究是老了。”
马车渐行渐远,驶出宫门,往晋国公府而去。
他看似顺着圣上之意,心中已有另一套盘算:
皇子之争,终要落子,沈念之,作为他手中的一枚“能攻能守”的子,不到最后关头,怎会轻易落定?
至于圣上的试探与那句“嫁喜欢的”——本就是个伪命题,倘若她偏偏看中了李珣呢?
她若能自己争一个未来,那最好。
若不能……
那就按沈淮景的意思,乖乖坐上他为她选好的位子。
-
晋国公府内,庭中桂花开得正盛,风一吹,香意幽微,黄白细碎的花瓣洒了一地。
沈念之静静坐在窗前的案几边,手中摊着一卷书。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下,落在她眉眼处,将她原本艳色不俗的面容洗得安静。她今日未施粉黛,鬓边只簪了一支素玉钗,耳畔却只戴了一只小巧的流珠坠子,另一边空空。
对面,苍晏坐姿端然,青衫如洗,袖口一线水银滚边,映得人更显冷静克制。他正低头翻着一页书,指节修长,骨节分明,读得极认真。
案几间偶有风起,书页沙沙翻动,庭中桂树轻摇,一瓣细碎的花瓣悄然飘落,轻巧无声地落在他翻开的书页之中。
苍晏微微一顿,指尖轻拈起那瓣花,垂眸凝视一瞬,又送至鼻尖嗅了嗅,神情浅淡,眸中却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
这时,沈念之忽然道:“我今日才发觉,耳环少了一只。”
语气轻描淡写,却像漫不经心地一石入水,溅出些许涟漪。她随手撩了撩鬓发,露出那一只未曾遗失的流珠耳坠,珠光微晃,折射出窗外金光,衬得她眉眼生辉。
“就是这一对。”她语气温软,带着若有若无的惋惜,“是我最喜欢的一对耳环了。丢了一只,便总觉得,心里哪儿也空了点。”
说着,她垂下眼睫,指尖翻着案上的书页,余光却悄悄掠过对面男人的脸,眼底波光未动,却藏了几分试探。
苍晏察觉她的目光,缓缓抬眸,目光温润淡然的凝在她脸上,未言一语。
忽而,他抬起手中的《左传》,不疾不徐地在她额间轻轻敲了一下,力道不重,却极有分寸。
“沈娘子。”他声音清淡,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轻笑,“你心里那点空,怕是与耳环无关。”
“专心。”他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近乎无奈的责意。
“今日这堂,是我最后一次来教你了。”
沈念之一怔,唇边那点惯常的调笑倏然收敛,整个人也随之静了下来。
“为什么?”
苍晏将那瓣桂花搁在书上,指尖一寸寸抚平折页,语声淡然:“圣上另有差遣,近日便要离京一段时日。”
他顿了顿,又道:“你早不必我来教。《左传》已尽,你所学,已胜过许多读书人了,哪里还用的着我来教。”
沈念之沉默不语,目光落在那瓣搁于书页上的桂花上。半晌,她低声开口:
“那……若我想见你呢?”
话音轻浅,落下之后,屋内静得连外头桂花簌簌坠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苍晏望着她,眼神里有温意,也有说不清的压抑。他没有立刻作答,只是微偏过头,目光投向窗外。
风过枝头,黄花如雨。几瓣悄然飘落,有若未语先哽。
他看着那花,忽而轻声道:“人的命运,有时也像这桂花。”
“风往哪吹,它便往哪落。心中再不舍,也由不得自己选路。”
沈念之听罢,没有再问。
她向来聪明,懂得何时收住执意。只是缓缓合上书卷,站起身,语气平静:
“那便谢过苍大人今日教诲。”
她亲自送他至院外。阳光映在桂树之下,疏影斑斓,暗香浮动。
苍晏走了几步,忽然回头。
她静静立在花树阴影中,神情安然淡定,看不出一丝悲喜。光落在她眼睫上,闪出一点细碎的光芒。
她轻轻颔首,将所有未说出口的情绪,一并藏进了那一树深浓花影里。
正值申时,市中酒肆沸腾,香气氤氲,街边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齐王李珣着一身墨色常服,独自一人立在茶肆门前,望着对街的沈府下人缓缓走近。
沈思修一身家常青衫,步履稳健,神情一如既往地沉着淡漠,显然并未将这座繁华市井放在心上。
“沈校尉。”齐王语气和煦,像是偶遇,唇角含着浅笑。
沈思修微微一顿,抬眸见来人是齐王,眼中并无过多波澜,拱手行礼:“臣见过殿下。”
“此地偏僻,若非命中注定,本王如何能在此见到沈校尉?”李珣语气带笑,不动声色地侧过身,让出身后座位,“不若一叙?”
沈思修稍作思量,终究颔首。
二人落座后,齐王亲自斟茶,茶香缕缕升腾,氤氲之间,他抬眼淡笑道:“本王素闻将军练兵有度、治军严明,一直心向佩服。然世事多变,校尉可曾想过,若非战场,而是在这京中风雨之地,您手中这三千铁甲又将落于何处?”
沈思修神色不动,淡淡回道:“殿下谬赞。我一粗人,书读的也不多,不习朝局。”
“世道变了。”齐王低声笑,“是我多言了,沈校尉见笑了,我也只是随口感叹,莫忘心里去。”
他似有意似无意掀开袖袍,从袖中取出一只香囊置于案上。香囊极巧,绣着栀子与竹叶,其上隐约有女子体香。
“这两位,是南边刚献来的舞姬,样貌极佳,琴艺俱佳。若校尉不弃,权作今日本王失礼的赔礼。”
第25章
“你喝醉了,沈娘子——”……
沈思修一怔,却未拒绝。
李珣目光微动,眸中浮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七日后平昌坊,设一小宴,不拘礼数,愿再请校尉一叙。”他说。
沈思修接过香囊:“若有美人,那我就先谢过殿下了。”
他一走,齐王静坐片刻,茶盏未凉,便转身回府。
日暮时分,王府灯影交错,廊下浮光掠影。
李珣走进偏厅时,陆云深早已候在厅中。
“殿下。”他拱手,神色恭敬。
李珣负手踱至窗前,微微颔首:“你姐姐,可习了那首《踏云行》?”
“回殿下,已能熟奏。”
“很好。”齐王目光落在窗外斜阳,“下月初八,圣上欲往定国寺礼佛。我已打点妥当,寺中僧首知情,到时你们会在侧厅设斋。”
“那日,你姐姐便着湖绿百褶,随夫人一同前往。”
陆云深顿了顿,随即明白,低声应道:“微臣明白。”
“你要记住,”齐王语气温和,“陛下不爱被逼,但若是命运安排的偶遇,便是天意。”
陆云深再不多问,告退离去。
厅中光线渐暗,李珣站在原地,望着窗外的一方天空出神。
那天,他也是这样站着,看着母亲被送出宫。
她不过是个绣娘,因一时被宠生下他,却始终没有位分。她胆小、柔顺,在那座富丽堂皇的深宫里连话都不敢多说,日日祈求只求他能长得快、强些。
可他依旧被其他皇子逼着吃泥、跳水,连他唯一的一件小袍子都被当作笑柄拿去擦他们的弓箭。
他记得那年冬天,母亲病了,仍捱着给慧贵妃做裙摆的金线收边。她咳得快要晕倒,却还对他说:“你若能活下来,往后不要记得这些,我不想让你带着恨活。”
可他偏偏记得。
她死后,他被逼着认慧贵妃为母。表面上风光,实则处处被掣肘。慧贵妃家因贪污被抄,他也差点被削爵,那时他才知,哪怕是皇子,也不过是一纸“可有可无”的东西。
他被打发到边陲一个破县,圣山对他从来不闻不问,李珣才终于明白:
没有人会给你命。
他必须自己要。
等李珣回过神来,缓缓将茶盏置于案上,眼底一派清凉。
“该起风了。”
他低声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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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透过檐角,静静地洒在案几上,几页翻开的书尚未合起,书页一角压着一朵残香未散的桂花,那是之前讲书时落下的,苍晏随手拾起,又无意中遗落在此。
沈念之坐在书案前,指尖轻轻摩挲着那花瓣,有些干了,触感却仍软,像极了那人的气息,藏着细致的节制与不动声色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