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秦情也不客气,打开小罐子,指尖沾了一点白色的药膏,在手臂上涂抹开。
老头趁他涂抹驱蚊膏的间隙,走到湖边,摆好了小凳子,他一遍做着手上的事,一边对秦情碎碎念着:“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脆弱!单纯!遇到问题,不知道好好沟通!就喜欢走极端!”
“我走什么极端了。”秦情走到湖边,把药膏还给他。
老头眉毛一竖:“离家出走不是极端吗!”
秦情无奈:“我没有离家出走......”
“坐吧。”老头指着斜坡上方干爽的草坪,“刚洒了饵料,鱼还没来,我跟你唠几句。”
“唠什么啊?”
“开导你呗。”老头一侧身,亮出胳膊上的红袖章,“我是社区的,志愿者!”
秦情回想着老头开篇那几句话,特别不屑一顾:“你不把人开导进沟里,已经很不错了。”
老头轻哼一声:“昨天晚上我们楼上夫妻打架,就是我给调解好的,警察来了都夸我!”他又说,“还有前几个月,春分那天,就这儿!”老头指着前方幽深的湖面,“我是正儿八经救了一条人命啊!”
秦情扯了两根狗尾巴草,绑在一起,左右手拔河:“游泳健将啊?跳水捞人?”
“那不至于。”老头谦虚不到五秒钟,又一脸骄傲地说,“碰到个轻生的,我给拽回来了。”
秦情愣一下。
老头继续说道:“说来也是赶巧了,我下午一般不来钓鱼,嫌热,可是那天我孙子补习班临时放假,他在家看电视,吵得我脑瓜子疼,就提着鱼杆儿出来躲清静。诶!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回头指着长椅后侧的小路,声情并茂地描述,“我就站在那棵树下,远远瞧见那年轻人,一步一步往湖里走。”
秦情盯着手里的狗尾巴草,轻轻拽了两下。
“刚开始我还以为他要捡什么东西呢,转眼就发现不对劲!”老头说,“我赶紧丢开鱼杆跑过去,一把拉住了他!湖水都淹到他小腿肚了!要再晚几步,我可没有跳进淤泥里拔人的本事!”
“挺帅一小伙儿,看着条件也好,他那衬衫牌子我见过呢,我女婿就有一件,是我女儿送的生日礼物,花不少钱呢!”
老头说着,秦情手上的动作逐渐变得迟钝,他的手抖了一下,狗尾巴草断了,是右手赢过了左手。他缓缓抬头,湖边的大片菖蒲,还有一些细碎的水草闯入他的视线。
这些东西堪堪让他回忆起了一个场景。
回家的那一天,时隔四年看到封存的那一天,封存穿着衬衫,很贵的衬衫,他的身躯在衬衫里飘摇,他的裤腿湿得滴水,鞋底粘着泥土和杂草,他一直在笑,他用温暖轻快的声音问:“在吗?”他说,“不好意思啊,回来晚了。”又说,“本来要去接你的,临时有事,没去成。”
那天正好是三月二十一日。
正好是春分。
秦情为什么记得这个日子,因为这是他数着指头,盼望着回家的日子。
秦情登时感觉一片眩晕,脑子里的血管和细胞仿佛正在被人用剪刀和镊子一一拆解。
他没有再问老头更多的细节信息,没有拿手机里封存的照片给老头核对。他很怕听到那个答案,连在想象中都不敢去触碰的结果。他想要对老头说生谢谢,可这两个字仿若又会成为某种盖章定论。
他下不去那个手。
秦情站起来,低声说:“我回去了。”
老头欣慰点头:“这就对了嘛!跟家里人有矛盾,就好好聊聊!下次别再离家出走了,有什么话聊不开,有什么坎儿过不去啊?”
-
秦情回到圣心湖,进门闻到了一大股松节油的味道。
他走到客厅,客厅四处都是颜料,茶几、沙发、墙壁。封存坐在凳子上,手里拿着笔,正在画一个太阳。秦情不声不响地去了二楼,去了封存卧室门口,锁坏了,被砸坏的,半米外的地板上,还躺着一只断了腿的椅子。
秦情咬着牙吸了口气,又重新回到一楼,他走到封存面前,蹲在他旁边,轻声问:“怎么起这么早啊?”
“我想画画。”封存说。
“昨天......今天早上我出去的时候......那个门......我......”秦情说着,想要拿走封存手里的笔。封存停了一拍,扬手把笔砸到了墙壁上,甩出了一道刺眼的橙黄。
秦情抓着他的膝盖,缓缓收紧了手指:“我把你关卧室里,不对,是我不对,我知道的,哥。可是......”他哽咽着说,“可是我很害怕。”
“你跟我在一起......很难受,对不对?我们离得越近你越痛苦,是这样吗?”秦情仰着头,颤声问。
封存伸手贴上他的脸,眼底神色复杂,没说话。
“我去河滨公园了。”秦情说这话的时候,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心如刀绞,“是你吗?立春那天......是你吗?”
封存从凳子上挪下来,跪在地上,他对秦情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不是在跟你论对错,”秦情的眼泪夺眶而出,声音颤抖得几乎已经听不清具体发音,“你想我好,我也只是想你好的啊......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给你带来痛苦,也不明白你这么难受了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
封存把秦情的脑袋按到自己怀里:“我没有勉强。”他说,“别怕,我不会离开你。”
“你拿我当什么啊?”秦情推开他,用力一抹眼睛,“我是你的工具对吗!我是你用来伤害自己的刀!!”
封存恍惚了一下。
紧接着,他听到了好多哭声,重叠着拿起画笔的动作。笔尖在画布上游走着,越是如鱼得水,哭声越是响亮,直到最后,笔尖变成了刀尖,哭泣变成了一声嘶哑的嚎啕。
然后,他的世界,噤声了。
没了哭声的世界让他感到惶恐。
哭啊....哭啊!!怎么不哭了?怎么哭不出来了?是因为不够痛苦吗?我的存在,就一定需要伴随痛苦吗?是啊,就是应该伴随痛苦的。他如饥似渴地寻找着灌溉痛苦的养分。
他爱秦情,他会伤害秦情,他不想伤害秦情,于是靠近秦情,就成为了他最向往而又最恐惧的事情。秦情是他最好的养分。
可秦情太聪明了,不费吹灰之力就看穿了他的把戏。
“为什么?哥。为什么是春风的那一天?那是我回家的日子啊......”
“因为害怕。”
“因为搞砸过一次。”
“因为不想搞砸第二次。”
“那为什么你还是回来了。”
“因为我真的很想你。”泪水从封存眼眶滑落,“我真的......很爱你。”
第61章
秦情累了。
他倚靠在封存肩膀上, 一睡就是八个小时。他再次睁眼,封存是醒着的,也不知道究竟睡是没睡。此刻与早上相比, 俩人的脑子都冷静了些许,再看到周遭的油画颜料就感觉尤其乱、尤其脏。
经过八个小时的睡眠, 秦情失去的力量又一丝丝重新回到了身体里, 他揉了揉眼睛, 坐起来, 他对封存说:“我们得谈谈, 哥。”
封存活动了几下肩膀,凑过去, 在秦情额头上亲了一口:“抱歉。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不是这样的。”秦情吸了吸鼻子,又傻愣愣眨了眨眼,“你等我洗个脸。”
秦情找了一堆冰块带进洗手间,他俯下身子, 将整张脸反复在冰水里浸泡了四五次。他回到客厅,重新坐在封存对面,脸和手都红彤彤的。封存摸了一下,雪一样的温度。
“我其实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 ”秦情的双手贴在膝盖上,把裤子抓得很紧, “我喜欢你, 我想让你从我的喜欢里得到快乐,但我好像是高估自己了,我的喜欢不是什么甜品,不是什么良药,它反而......反而像是有毒似的。我对人的心啊, 脑子啊,没有研究,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可我知道它让你浑身难受,身体状态越来越差,让你变得......都不像你了。”
封存苦笑:“没有不像我,这是我本来的样子。”他看着白墙上的橙黄颜料,眼神时而聚拢时而涣散,“很难看吧?”
“不难看。”秦情说,“人本来就有很多面相,或许这就是你吧,可这也只能算是其中之一。”
他说:“我一直都知道,我见到的你,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我不了解你,不了解你的家庭,你的曾经,即便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可能不只是我,其他人也是的,柯舒维、nancy、闻觉,还有秦昼。”
“你很吝啬,你只给我,只给他们,看到百分之五,百分之十。没错,这这一部分的你,满足所有人的需求、愿望、和设想。但这并不代表,另外的百分之九十,百分之九十五,是错误的,是见不了人的。”
“......”
“哥,我真的很想了解你,我真的很希望能有机会了解你。”
封存看到了一双手,正在撕裂他的胸腔皮肤,扒开了他的心,想要往里看。他很害怕,但他也很好奇。胸腔里那一颗扑通跳动的心,他早就陌生不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