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放心吧。”封存说,“不乱来。”
“我说的不只是这一件事,”秦情话都说到这儿了,干脆也没藏着掖着,“是指一种状态,你明白吗?”
“不明白。没完没了了是吧?”封存说。
“我觉得你对自己,不怎么爱惜。”秦情又低头拆开了一颗糖,这回是草莓味儿,“我说了我没文化讲不明白,总结不出个一二三四来,但就是感觉......太轻了,没落到地上,看上去,让人挺不踏实的,可好像你也不怎么向往踏实,所以就......就、就像悬在半空,被一根很细的丝线,拎着。”
“断了就很危险。”
封存沉默了一会儿:“你是不是没睡醒?”
他很抗拒跟秦情进行这种类型的深入交谈,说完这话就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不要琢磨我。不要剖析我。
不要控制我。
不要占有我。
秦情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又闭上,他靠在椅背上,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细细品味嘴里残留的草莓味儿。
他心里也有点不舒服。
秦文斌一家的狗屎态度都没让他感觉难受。
封存的沉默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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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日复一日地过。
秦情装作仍在上学的模样,天天跟着andy在拍摄场地来回转悠。只要陈维熙人在a市,他几乎每个星期都会给她拍组日常生活照片,据说后者在时尚界的评价逐渐有了转势的苗头。偶尔也会有一些新生意找上门,把秦情原本就紧张的日程挤得水泄不通。
草什么时候绿的?花什么时候红的?没见过,不知道。
他还没来得及闻到初生植物的味道,一转眼,春天都已经过完了。
封存的生活显然就闲散得多,但他的闲散也不是一种无所事事的“闲”,而更加近似于一种无所事事的“忙碌”。
纹身的工作让他结实了很多新朋友,搞艺术的居多,无论男女,大都脸蛋儿漂亮,几乎都是爱玩的性子。这些新人旧人,跟封存一拍即合,轻而易举就把他拽回到了过往的生活模式里。
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种空洞的热闹带来的安全感,是封存从骨子里就在渴望的东西。
他喜欢寂寥乏味,喜欢站在灯红酒绿中间看别人吵吵嚷嚷,喜欢被陌生的烟火气包裹,但千万不要裹挟。他需要被注视,同时又需要被无视。
他站在那条狭窄的缝隙里,只想承受那一丝不痛不痒的天光。
封存在缝隙里舒服了,秦情却截然相反。
他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改变了,总之以前能够接受的,他现在不能接受,以前能够无视的,他现在无法无视。
封存早出晚归、彻夜不归、行踪不明的生活,秦情无时无刻都想给他捣个粉碎。他好想把这些男的、女的统统驱赶,好想要把这些红灯、绿灯统统熄灭。
其实封存对他关心仍旧是一如既往,好也是一如既往。但秦情却日渐惶恐起来,他很明显能够察觉到,他的“哥哥”在靠近,他的“情人”在远离。
总之,他的风筝又在往远处飞了。
他很焦虑、也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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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ncy原定在春天的婚礼,推迟到夏天才举行,据说是男方前阵子被战火困在了中东地区。
这场婚礼有着装要求,封存提前带秦情去订做了西装皮鞋。
秦情没穿过这种衣服,拿到成品的时候,站在镜子面前来回转悠了十几分钟。挺好看,他很喜欢。封存也同样喜欢,秦情来回转悠了多久,他就靠在门边看了多久。
但秦情厌恶那个眼神,父兄一般的眼神。
nancy的婚礼是在一处保护建筑里举办的,这里有一家百年酒店,酒店楼上甚至还有一个历史博物馆。其实这边的设施设备已经略显老旧了,但据说新郎的满月酒、周岁宴,统统都是在这个地方庆祝的,所以婚礼也不想例外。
这场婚礼的参与者没有长辈,规模也不算太大,只有七八十人。秦情跟着封存,从旋转木门进入,然后一路往酒店深处走,擦肩而过的几乎都是熟人。
封存的熟人。
他不厌其烦地跟每一个人介绍秦情:“这是我弟弟,这是我弟弟。”
他说了很多遍:“秦情过来,打招呼,打个招呼。”
秦情硬着头皮走到这些人面前,皮笑肉不笑地喊了哥哥姐姐。
点头之交大多都微笑着继续点头略过了。一般熟的,会吃惊感叹:“你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弟弟?”
再熟悉一些的,早就听说过秦情寄住封存家里的事,他们会露出欣慰的表情,说:“秦昼有你这个朋友,也算是值了。”
封存带着秦情,走入婚宴大厅,跟乐队的人坐了一桌,他身边留了个空位,据说是给柯舒维的。
秦情好些日子没见到夏天、夏至两兄弟了,总觉得他俩的模样差异又变大了许多。蓝天琴行的老板也来了,他还是那样笑微微,很热情地对秦情挥手,他说:“没事儿多来排练室玩儿啊。”
秦情对他点头,说有机会一定来。
老板说:“存哥拿你当弟弟,你也别拿自己当外人。”
秦情笑了。
秦情在心里骂出了声音。
秦情希望全世界会发出“弟弟”这个音节的人,都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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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婚礼的流程与一般婚礼不同,很混乱、很忙碌。主持人都像是喝大了之后才上台。或许是因为每个人都与新郎新娘羁绊颇深,大家的参与感都挺强,没人走神,没人玩手机,甚至没人注意餐桌上具体安排了什么饭菜。
在灼灼目光的注视下,新郎新娘交换了戒指,他们在亮堂堂的灯光之下拥吻,然后,新娘抡起胳膊,一把将捧花砸到了封存脑门儿上,惹得全场哄堂大笑。
封存弯腰把花捡起来,笑着揉了揉额头,然后很绅士地略一俯身。姿态很漂亮。好多人都在看他。
秦情感觉自己的目光都快被挤开了。心中有些愤愤不平。
这会儿柯舒维终于到了,nancy对他挤眉弄眼地表示了不满。他双手合十,弓着身子小跑进来,拉开了封存身边的椅子:“飞机晚点,我他妈还堵了一路。”
封存回过头,甩了甩脑袋:“砸晕了,别跟我说话。”
柯舒维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仿佛是意有所指地说:“你这是被即将到来的幸福冲昏头脑。”
这时,新郎新娘从台上跳了下来,四周环绕着此起彼伏的欢笑,大家都端起酒杯,随着音乐摇摇摆摆。夏天告诉秦情,音响里放的bgm,是他们乐队的歌。
秦情这才知道,他们乐队的名字叫“收容中心”。
蛮好的。
跟封存本人的适配度挺高。
用餐过程中,好多人过来找封存喝酒,秦情坐在旁边无所事事,只管埋着头夹菜吃,偶尔抬头看看,这些身着华服的男女,放在封存肩膀上的手,放在封存后背上的手,挽着封存胳膊肘的手。
柯舒维中途出去了一趟,欢欢喜喜带回了一个外国佬,他告诉封存,这个男人名叫郝安宁。
郝安宁微笑着给了封存两个贴面吻。秦情看着封存的背影,是松弛的、接纳的。
他继续低头吃螃蟹。
螃蟹的钳子夹住了他的指甲。
他一厢情愿地,跟这个死物“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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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过后,大部分人转移到了楼下一个十分宽敞的大厅,跟着新郎的脚步,踢踢跶跶跳起了舞。秦情环顾四周,没在舞池中央找到封存,他正想要往花园外走,郝安宁突然从身后追上来,拉住了他。
“你是封先生的弟弟吧?”郝安宁笑起来很漂亮,他的眼窝很深,鼻梁很高,金色的头发在灯光下面熠熠生辉。
秦情回过头:“你有事吗?”
“我很喜欢你的哥哥。”郝安宁语气友善,虽然他的中文算不上特别标准,但声音温暖柔和,客观说来也算动听。
他拉着秦情的手说:“或许我们以后会经常见面。”
......?
“不会的。”秦情说完,转身要走,郝安宁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口忽闪着一双宝石般的蓝眼睛,眼中都是茫然和不解,“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还是说,你的哥哥跟你说了什么?”
哥哥弟弟,哥哥弟弟,哥哥弟弟,哥哥弟弟。
中国人说个不停,连他妈的洋鬼子也来凑热闹!
秦情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已经处在爆发边缘了,但今天是nancy的婚礼,他不想惹出任何事端。
“松手。”秦情看着郝安宁,一字一句地说。
“我没有恶意,我只是非常欣赏封先生,我希望和他的弟弟也能——”
“我让你松手!”
秦情猛地一扯胳膊,有个小东西蹦到半空,他低头看了眼手腕,是袖扣飞走了。
封存最喜欢的一副袖扣,今天早上亲手给他佩戴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