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轻手轻脚铺好了床,抬头一看,封存还在睡,秦情去隔壁找了床薄毯,想要给他随便盖一下,谁想毯子刚刚碰到肩膀,封存就睁眼坐了起来。
  “选好了?”他扫眼一看,屋内整洁明亮,床整理得极好,一丝纹路都找不到,“你当过兵啊?”
  “我妈要求比部队严。”秦情回答。
  封存走到床边,捏着被子感受了一下厚度:“会不会太薄了?夜里还是挺冷的。”
  “不会。”秦情伸手握了下他的手腕,“我体温高,不怕冷。”
  没等封存做出反应,秦情马上又说:“我还没有你的微信和电话。”
  封存点头,拿出手机:“我扫你。”
  半分钟后,秦情通讯录一栏弹出验证消息:“呆胶布”请求添加你为朋友。
  呆、呆胶布?
  秦情右边眉毛一动,他看着封存这幅睡眼惺忪风情散漫人间浪荡子的万人迷模样,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和这个傻了吧唧的微信名联系到一起。
  “收到申请了吗?还没有通过。”
  “收到了。”
  秦情慢半拍点了“同意”。
  “你头像这只黑猫,是网图还是自己养的?”封存问。
  秦情认真编辑着好友分组,一边说:“去年冬天,它钻到我哥引擎盖里,车一打火差点儿没命,废了十几个小时才抓出来。”
  手机一震,秦情收到了“呆胶布”发来的电话号码。
  他继续说:“我把它放在电暖炉旁边烤了一晚上。后来又在小区找了领养,那家人有闲又有钱,现在过得还不错。”
  “嗯,挺聪明,专挑有钱有闲的薅。”
  秦情噎住。
  “我的意思是,你以后也会过得不错。”
  秦情觉得这话挺难接,但封存说他以后会过得不错,这一点,他深以为然。否则就不会大费周章装模作样往封存身边贴了。
  过往的经验告诉他,跟这个人待在一起舒服,特别舒服,有时候短短玩个半天时间,还是秦昼也在场的情况下,都能让他有充电的感觉。
  -
  封存示意秦情一起下楼,一路走到厨房,他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秦情:“葬礼那天没看到你。”
  他这话问得突兀,秦情的目光游移了一下。
  “我在医院。”他说。
  “生病了?”
  秦情把杯子放到身后,撩起衣服,给他看了腹部的几处挫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有淡淡的痕迹。
  “小意外,被车蹭了下。”
  封存低头去看,凑得略微近了些。秦情莫名紧张,手一抖,衣摆就往下掉,落到一半,被封存的手背挡住了。
  “肋骨断了?”
  他讲话的气息喷在秦情小腹上,秦情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扯着衣服后退半步。
  “这也能看出来?你不是心理医生吗?”
  “心理医生懂的可多了,你不知道什么病都可以算成躯体化吗?”
  秦情被他逗笑了:“原来不开心骨头也会断啊。”
  “太开心也会断。”封存说,“我前年滑雪断过一回,位置差不多。”
  “前年?”秦情想了想,“在日本?”
  “嗯,你哥也在。”封存说,“第二天就陪我打道回府了。”
  “就你们两个去的?”
  封存摇头:“四个人。我原本想自己回来,他非要跟着一起,说你爸妈回西雅图,你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我知道是借口,但也拦不住。你也知道吧,他喜欢当好人。”
  秦情把水杯重新拿到手里,指尖在杯子边缘无意识绕了一圈。他的眼睛盯着桌角,有些混沌。
  “他是不是埋西山啊?”秦情忽然问。
  封存点头。
  “我还没去过。”
  “明天吧,”封存说,“今天不方便开车,明天带你去。”
  -
  第二天一早,封存开着酷路泽,载着秦情,往西山去了,正好撞见春游上山赏桃花的大部队,车子被挤在盘山公路中间,龟速挪动着。
  封存单手搭着方向盘,眉心压着点躁意,他咬了根烟,余光扫到副驾驶的秦情,动作顿了顿,又把烟和打火机扔到一旁。
  秦情说:“想抽就抽,没关系。”
  封存看着前方,因为一路没怎么说话,嗓音有些低哑:“我就是不想抽,才放回去。”
  秦情“哦”了声,转头看窗外,风吹得山林唰唰响,喇叭声也此起彼伏。
  他摸出一颗薄荷糖,塞到嘴里,“嘎嘣”一声,糖碎了,薄荷的冷气直冲鼻腔,他微微红了眼眶。
  封存听到他齿间“咔咔”响,说:“糖跟你有仇啊?”
  秦情转头,咬着半颗碎糖,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牙齿:“你要吃吗?”
  “什么味儿?”
  “薄荷。”
  “不要。”
  “我还有别的。”
  秦情从口袋里摸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糖,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草莓、菠萝、葡萄、柠檬......”
  “不是薄荷就行。”
  “我最喜欢薄荷。”
  “你品味挺独特。”
  秦情看了他一眼,低头剥开糖纸,用指腹捏住,递到封存嘴边。
  封存目视前方开车,车刚驶入隧道,天光乍暗的那刻,他微一侧头,咬走了秦情指尖的糖果,柠檬的气息,在唇齿间缓慢散开。
  秦情低头看手指,指尖亮晶晶的,沾到口水了。他没有拿纸擦,鬼使神差地,弯曲关节,悉数蹭到了掌心上。
  第3章
  封存停好车,直接带着秦情往墓地走,中间穿过了一片桃花林。
  树林里人挤人,以上了年纪的阿姨为主,头戴墨镜,脖子上飘着颜色刺眼的丝巾,嘻嘻哈哈,闹腾得很,四处都是快门的“咔嚓”声。
  封存走在前面,面无表情神色匆匆。他不笑的时候,一张冷脸,能把人隔开三米远。
  秦情就不一样了,白净、稚嫩,一身学生气。阿姨见了就心生欢喜。
  二十几米的路,他一连被抓了两回壮丁,手忙脚乱把单反交回去,抬眼一看,封存已经走远了。
  “怎么不等我啊?”秦情喘着气,声音略带了一点恼怒。
  “这么大个人,丢了也挺好找。”
  秦情动了下眉毛。
  这话说的。
  封存拧开手里的矿泉水,递给他:“要不要歇会儿?大摄影师。”
  秦情仰头猛喝几口,用手背蹭嘴角:“还远吗?”
  “快了。”
  这边话音刚落,天就阴了,有厚重的积云飘来,遮住了太阳。
  “我空着手来看他,是不是不太好啊?”
  “你都说是看了,又不是来巴结送礼。”
  封存两条长腿走得飞快,秦情抿紧双唇,低头跟上去。他们在墓园碰到几家送葬的人,哭得都好伤心。哭声被风卷得满山跑,和春游的笑声撞到一起。
  快到山顶时,封存在一棵老松附近停下了脚步。
  秦情走过去,看见了秦昼的墓碑。
  墓碑中间的照片,分明是黑白照,对比度却不高,仿佛蒙着很厚的灰尘,一副在棺材里躺了很久的模样,不像个刚死的人。
  “谁选的照片啊?”秦情往前走了一步,“......不怎么好看。”
  “你爸。”封存说。
  “那就合理了,他品味好差。”
  秦情用掌根擦照片,怎么擦都灰突突的。照片上的秦昼笑得很灿烂,比秦情记忆里的他都要灿烂。
  封存也盯着照片看了会儿。
  秦昼去世一个多星期,今天已经是他第四次来西山。与立碑那天相比,秦昼的面容越来越模糊了。别的东西,都是越看越清楚的,这照片倒是奇怪,一次比一次距离遥远。
  他伸手摸了下秦情的后脑勺,后者的面容极其紧绷,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去抽根烟,你自己待会儿。”
  秦情点头,本来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封存走后,他盘腿坐在地上,看着那张灰蒙蒙的照片,回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
  秦情记得秦昼打他,用衣架打,用皮带抽,骂他是赝品,是窝囊废,是臭哑巴。
  也记得秦昼趴到他身边来,很耐心地教他说话。
  “这个是橘子,这个是牛奶,这个是树,树你知道吗,就是窗户外面,绿色的那个,英文是tree。”
  十多年过去了,耳边还能听到当时的声音,秦情可能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他低头摆弄着落在地上的松果,吸了吸鼻子,心里很困惑。
  他没办法说秦昼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也不知道秦昼拿他当好人还是坏人。他曾在心中诅咒秦昼去死,没想到秦昼当真死了。死就死吧,秦昼的死既不让他感觉悲伤,也不让他感觉快乐。他只是心里的疑问始终得不到解答。
  为什么要死呢?我都还活着呢,他为什么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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