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叶祈安侧目扫了闻折一眼, 突然福至心灵, 开口问了句:“那位就是你上次和我提到的病人?”
知道叶祈安指的是谁, 闻折点了下头。
“他没有家属陪着吗?”叶祈安注意到单德病床旁给家属留的椅子都被别人搬走了, 很轻地皱了下眉。
闻折面色显得有些不忍,语气迟滞道:“他家里人都去世了。”
单德是个很憨厚很淳朴的人, 没有什么心眼, 对所有人都保留着最质朴的信任和真诚,尤其相信闻折,闻折只是问了一句, 单德就倒豆子似的把家里的事全部告诉给闻折了。
“妻子难产死的,儿子在五六岁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河里淹死了。”闻折尽量保持着平和客观的语气去陈述,但不免在出现某些字眼时梗塞了一下,“他一个人抚养女儿长大,后来他女儿把他从乡下接到了a市,还没安顿下来,就碰上了火宅,他女儿一家都没逃出来。”
单德应该和很多人说过他的经历,他是踩三轮车做些人力拉运的工作,每每在和客人聊天的时候,偶尔会问到他的家庭情况,一开始必然是有些承受不住的,但久而久之,在不断不断地重复陈述下,单德逐渐变得麻木,讲起来平静得甚至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单德的女儿很爱a市这座城市。
在考上a大的时候是她长那么大以来,单德见她笑得最开心最轻松的一次,后来女儿毕业后在a市找到了一份好工作,遇到一个对她很好的丈夫,有了个很乖很听话的孩子,几乎所有的快乐和幸福都与a市这座城市链接在了一起。
哪怕容易触景生情,但单德却还是选择了留在a市,在a市一点一点见证着女儿经历过的一切幸福和痛苦。
单德没什么生存手段,只能出卖体力,做些最简单也最困难的人力工作,在景区周边踩三轮车,生计都绑在了来旅游的游客上。
早些时候还好,只是现在也没什么人愿意再乘坐这么原始的交通工具了。
一个是嫌慢,一个是不忍心。
很难会有人毫无心理负担地看着一个瘦弱的老人家拉着他们走。
单德就这么日复一日地踩着三轮车围着景区转一个又一个圈,所有人都乘着时代的车轮往前进,而他却只能随着四季的更迭缓慢后退,看着与他相关的一切人,一切事,都化成了一捧土,一缕灰。
听出了闻折语气里的怜悯,叶祈安扭头盯着闻折看了半响,却没说什么,只是又一言不发地收回目光,盯着单德看了半响。
见小孩子一直闹,单德微微一顿,在四周翻看了一遍,才迟疑地将手盖在了那两包老式饼干上,扯起一抹善意的笑容冲小孩招了招手,见他看过来后,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几分,像是献宝似的把饼干递过去,说道:“娃娃是饿了吧?爷爷这有饼干,拿着吃。”
单德的声音不大,但是递东西的动作却很显眼,小孩虽然没听清他说什么,但见那个动作,出于好奇还是往前探了一步,伸头看了眼,见是两包看着就难吃廉价的饼干,面上肉眼可见的嫌弃,撇了撇嘴后才大声道:“我才不要吃这个,给我家狗吃它都不吃。”
小孩的声音太大,家属也被惊动了,回头看了眼,立刻看明白了状况,敷衍地冲单德道:“不好意思啊,大爷,他嘴挑,别介意,好意心领了,你拿回去吧。”
单德有些尴尬地点头,拘谨地把手收了回来,正要把饼干放回床头的柜子时顿了一下,将饼干塞进了床边的包里,而后才干巴巴地说道:“好,好。”
也没被惩罚或责骂,小孩得意地瞥了眼单德,见单德看过来还非常嚣张地冲他做了个鬼脸。
单德却不生气,还是乐呵呵地冲小孩儿笑。
小孩觉得有些没劲,又扯着爸妈的手开始吵着要走。
闻折看不下去了,径直进了病房,状似只是来查个房,在病房里走了一圈后才像是注意到了吵闹声似的,突然皱了下眉,问道:“这小孩是谁家的?不要吵了啊,大人呢?其他病人不要休息的?”
见是医生,小孩的家属这才重视了一点,连忙回道:“好好好,不吵了,我们马上就走了。”
闻折嗯了一声,又垂眸觑了眼小孩,没什么表情,居高临下的样子还有些威慑力,尤其是这种穿着白大褂的形象,很容易就勾起被按着打针的噩梦般的记忆,小孩儿瞬间没了气性,在闻折的注视下安分了下来。
没过多久,小孩就被父母带走了,病房也终于消停了下来。
完全沉浸在了工作当中,闻折完全忘记了还站在门外的叶祈安,进了病房就捡起了自己的身份,开始娴熟地问单德今天的身体情况,有条不紊却又像是照顾单德的理解力似的,有意将待会儿的检查安排用最简单易懂的方式告知给了单德。
单德看起来非常信任和依赖闻折,在看见闻折时脸上都是最直白淳朴的欣喜和放松。
叶祈安没急着走,插着兜在门外看了半响,目光先是落在枯瘦的单德身上,眉心轻微拧了拧,而后才缓慢地移到闻折身上。
闻折的状态和以往在叶祈安面前展现的完全不一样。
稳重而细心,很多处理方式都显得非常专业,包括刚才在应对其他家属的时候,也处理得很有分寸。
在面对单德许许多多充满困惑的提问时,闻折的面上也看不出丝毫不耐烦,明知单德依赖他,却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纵容。
叶祈安轻叹了口气。
这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有责任心当然是好事,但是如果把全部的责任心都放在一个人身上,就不一定了,这也不能简单地说闻折是单德的支柱了,单德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了闻折的支柱。
仿佛只有在面对单德时,闻折才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是位医生。
叶祈安静静地看了好半响才离开,在电梯间的时候又意外地碰见了那个小孩,这意外的一眼倒是让叶祈安突然想起了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
舒兮。
就这么一刹的念头,让叶祈安临时改了行程和计划,决定去看看舒琳。
虽然决定放弃治疗了,但出于方便控制病情的考虑,舒琳暂时还是住在医院接受姑息治疗。
也是凑巧,叶祈安才走近病房,远远地就先看到了独自一人坐在病房外的舒兮。
叶祈安看了舒兮一眼,又像是注意到了什么,目光投进了病房里。
和以往安静沉闷得落针可闻的病房不同,今天的病房要热闹许多,甚至还没有完全靠近,叶祈安就听见了病房里传出来的聊天声。
还没等叶祈安多看两眼,舒兮就先注意到了叶祈安,立刻开口喊了一句哥哥。
叶祈安当即看了过去,见舒兮仰着脑袋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暂且略过了病房,在舒兮身边坐了下来。
位置刚刚好正对着病房,透过门缝隐约可以窥见里面的场景,叶祈安却没急着看,只是细心地问了舒兮一句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舒兮撑着椅子说道:“爸爸妈妈被护士姐姐叫走了,让我在这里陪姐姐。”
“那你怎么不进去?”
舒兮冲叶祈安笑了笑,道:“因为姐姐的好朋友来看她了,我不想打扰她们。”
闻言,叶祈安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抬眼看向病房,将模糊的场景印进眼底。
舒琳的情况并没有好转,放弃了治疗后身体更是每况愈下,现在医院做的一切,难听一点说其实就算是一种临终关怀。
但是舒琳脸上的表情却显得很轻松愉悦,一种发自肺腑的轻松和平静,即使隔得很远,叶祈安还是注意到了舒琳唇角噙着的一抹淡淡的笑容。
这还是舒琳住院以来,叶祈安第一次见她状态这么......这么好。
不是身体上的好,是精神上的好。
“哥哥。”舒兮突然喊了叶祈安一句。
叶祈安回神,低头看向舒兮。
舒兮像是在纠结什么似的,垂着眼睫,手指也紧紧地缠在了一起,光从这个动作就能看出舒兮的内心挣扎。
过了好半响,叶祈安才听见了舒兮的后话。
“姐姐是不是要离开我了?”
叶祈安蓦地一顿。
“我爸爸妈妈还总觉得我什么都不懂。”舒兮撇了撇嘴,埋着脑袋继续道,“我碰见好几次他们背着我和姐姐偷偷哭。”
“我又不是傻子,我看得出来姐姐很难受......”舒兮顿了一下后才继续道,“她一定很难受,每天要打那么多针,要吃那么多药,每天都只能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