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可我并不向往。
  我是一个幽灵, 是徘徊在生者边缘的阴影,藏匿于汹涌人潮的缝隙里, 活人甚少窥见过斗篷兜帽下我病态苍白的真容。
  但我是个名人。
  排行榜上那个高悬榜首, 蝉联不败的名字,是恐怖的图腾,是力量的象征。
  行走在聚集点或安全区, 那些刻意压低,却又无法完全隐藏的窃窃私语, 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而来。
  恐惧的颤抖,病态的崇拜, 不加掩饰的鄙夷,淬毒的敌意……这些声音,对我来说,不是装饰我陈旧衣袍五光十色的点缀。
  它们点缀着我的虚无, 证明着我的存在。
  那些被现实宣判死刑,孤注一掷闯入这里的将死之人,脸上总是挂着苍白与狰狞交织的面具。
  他们向你靠近,口中吐出如蜜糖般温暖的言语,眼神里闪烁着伪装的依赖与感激,冰冷的刀锋,总是悄无声息地从最意想不到的角度刺来,带着背叛者急促的喘息,精准地扎向你的背心。
  只需一点点的诱惑,一件稀有的道具,一个关键的线索,甚至仅仅是活下去的渺茫希望,我就能见证一场背叛,血亲,友人,在死前他们都会撕开外表的皮囊,露出一把锋利的刺刀。
  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冷眼旁观。
  看着他们在生存的泥沼里挣扎,看着人性的底线在瞬间崩塌。
  为了一个活下去的名额,为了从我指缝中漏出的一丝生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尊严,像只被驯服的狗,匍匐在我脚边,用颤抖的舌头,卑微地舔去我鞋底沾染来自深渊的污秽尘埃。
  在这些扭曲的面孔上,在这些绝望的哀嚎和谄媚的谎言里,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见了沈自清的影子。
  那个名字,那个人,他阴魂不散的声音,仿佛化作了这无尽副本里最顽固的回响。
  他像是盘踞在我骨髓深处的诅咒,要缠着我,直到我彻底湮灭,或者……直到这世界的尽头。
  他的脸,会在某个玩家转身的瞬间重叠。
  会在血光飞溅的刹那闪现。
  会在黑暗最浓稠的角落里,无声地凝视着我。
  总是看见。
  总是……
  这对主神来说,是一个游戏。
  一场残酷,盛大,以绝望为养料的永恒游戏。
  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唯一的区别在于,我这个游戏的参与者,推动者,游戏的胜者只有一个,绝不会有第二个。
  那些排行榜上昙花一现的名字,不过是漫长死亡名单上最新的墨迹。
  我乐于戏弄每一个试图挑战我的蠢货,看着他们燃烧短暂的生命,在希望与恐惧的钢丝上摇摇欲坠,最终坠落,成为我脚下累累白骨中的一具。
  他们的挣扎,是我漫长旅途中最辛辣的调味剂。
  直到他出现了。
  吉苍。
  这个名字以一种不容忽视的速度,像淬火的利刃,一路劈开排行榜的层层阻碍,最终稳稳地钉在了与我并列的第一位。
  这意味着,他和我一样,是个常胜将军,一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未曾失足的存在。
  有意思。
  他像来时的我。
  我从中嗅到了一点同类的味道。
  我决定去会会这个人。
  第七盏灯的副本入口,幽光闪烁,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
  我披上了一层弱小的伪装,收敛了周身那令人窒息的冰冷气场,将自己完美地融入十几个神情仓惶的新老玩家之中。
  在踏入副本的瞬间,目光如冰冷的探针扫过人群,几乎没有任何迟滞,就锁定了我的目标。
  吉苍。
  他和我,截然不同。
  游戏一开始,混乱和恐惧尚未完全蔓延,他就已经站在了人群的中央,不是被迫,而是主动。
  他的身姿挺拔,像一杆标枪,声音洪亮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用一张嘴回应四面八方投来的或依赖或猜疑的目光。
  他想做个领导者。
  想用秩序对抗混乱,用合作抵御恐惧。
  可笑。
  我不会让他如愿的。
  像往常一样,我像一缕无形的阴影,巧妙地做了点手脚,将一条关键指向相对安全区域的微弱线索,不动声色地引向了一条布满致命陷阱的死路。
  几个急于求成,又对吉苍那套“合作论”嗤之以鼻的家伙,立刻被那虚假的生机吸引,脱离了队伍。
  我隐在角落的阴影里,兜帽下的唇角无声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群被误导的可怜虫如同无头苍蝇般撞向死亡陷阱的方向。
  看着吉苍试图阻止却徒劳无功时,队伍里瞬间弥漫开更浓的恐慌。
  然而,几乎就在那几个倒霉蛋触发陷阱,惨叫声响起的同一刹那——
  一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了混乱的人群,精准地,毫无偏差地钉在了我身上!
  是吉苍。
  他正站在一块断裂的巨石上,维持着试图拉回同伴的姿势,眼神却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直直射向我藏身的阴影。
  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歇斯底里地质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和了然。
  怎么说呢?
  这种感觉其实很奇妙,算是我第一次遇见。
  他发现我了。
  我精心布置的伪装,在他眼中形同虚设。
  但我并不觉得窘迫,更不心虚,这些低级情绪早已被我剥离,碾碎在通往第一的路上。
  相反,一种久违的,近乎亢奋的兴致在我冰冷的胸腔里点燃。
  我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兜帽微微抬起,露出一小截苍白得没有血色的下巴,以及那上面若有似无的,近乎挑衅的弧度。
  我兴致勃勃地回望着他,像在欣赏一种新奇的猎物。
  他似乎也没有多生气。
  那紧绷的嘴角甚至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也对。
  在这种地方,背叛,陷阱,利用……早已是融入骨血的日常。
  见怪不怪了。
  他推开身边一个试图拉扯他询问怎么办的玩家,几个大步便跨到了我面前。
  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压迫感,但对我而言,更像是一块值得劈开的顽石。
  “从第一眼,我就开始留心你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穿透嘈杂的清晰。
  我笑了,笑声短促而冰冷,像冰片碎裂。
  “这样看来。”我的声音透过伪装显得沙哑,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你身边那几个是蠢货,而你——”我刻意停顿,目光扫过他那张轮廓分明,此刻却沉静如水的脸,“是个二流货色。”
  人群中响起压抑的抽泣声。
  吉苍的眉头明显地皱了起来,像两座隆起的山峦,一股不悦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盯着我,眼神锐利如刀:“你就是缄默。”
  “那个无法无天的混蛋。”
  “对,是我。”我坦然承认,随手扯掉了那层无用的伪装。
  “喜欢针对跟自己积分接近的玩家,看来传闻是真的。”吉苍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比较喜欢清理垃圾,”我歪了歪头,姿态随意,“我是说,我会利用规则,把你们都解决了。”
  我的目光扫过人群,如愿看到一张张因惊恐而扭曲的脸。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恐慌并没有立刻演变成混乱的踩踏,他们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挡在我面前的吉苍。
  吉苍的脊背挺得更直了,像一道闸门,拦在了恐惧的洪流之前,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我们并不害怕你。”
  “只是时间问题。”我轻描淡写地回应。
  结局总是一样的。
  恐怖副本的规则在我眼中早已是透明的蛛网,我闭着眼睛都能在其中穿行。
  而人,永远是最不稳定、也最容易被利用的因素。他们的神经必须时刻紧绷着,在应付副本本身层出不穷的致命规则的同时,还要提防着我无处不在的刁难和引导,一个错误的判断,一个被放大的恐惧,都可能被我瞬间引爆。
  然而,这一次的淘汰速度,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慢。
  因为那个吉苍。
  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雄狮,总是顶在所有人面前。
  危险的机关,他去触发试探,致命的诅咒,他去寻找线索化解,甚至当有人因恐惧或贪婪,试图在背后捅他一刀时,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愤怒。
  他不为背叛者辩解,也不屑于做出任何惩罚性的报复。
  他只是精准地避开那捅来的匕首,反手将其送入规则触发的陷阱,动作干净利落,眼神冰冷如铁。
  有人承受不住压力想要离开队伍寻求“捷径”,他从不挽留,只是平静地指出那条路可能的结局,然后任由其选择。
  他不像那些愚蠢的滥好人,把有限的精力浪费在感化每一个灵魂上。
  他的好心是有限度的,像精密的仪器,只分配给值得分配的目标,一个人的心能有多大?平等地分出去一点,根本就没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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