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0章

  哪怕他有通天的本事,哪怕三教九流无论□□白道,都收过他的好处,哪怕上天入地大到香火旺盛的城隍庙、小到各家的灶王爷,都早就收过他关爷的贡品,他也必须死!
  因为神仙张开眼眶,看到了他的恶行,看到了杜何的无辜。
  关风屠会死,是因为神仙慈悲为怀,公正无私。
  关风屠会重新活过来,还是因为神仙慈悲为怀,公正无私!
  叶彤的如亲戚附骨之疽一般趴在她身上吸血,发誓要用贪婪拉她入无边地狱,走投无路之时,是关风屠救了她。
  哪怕关风屠是为了色相,说难听点,不过就是为了她的身体!
  可是只有关风屠给她钱,给她住处,给她学习的机会,给她一个生存的可能。求生无门时,只有他伸手柄她拉出了无边地狱。
  关风屠当然是个畜生,但畜生也有血热,没人规定畜生就一辈子只能干畜生事。
  甚至于如果关风屠当时还活着,那叶彤就不可能被人逼死在江边,所有人都会忌惮关风屠的身份和势力,根本不敢追究叶彤那一点点不合规的奖学金。
  一个恶人的死,却导致了一个无辜女孩的无妄之灾。
  于是叶彤在临死前许愿,让那个唯一对她好的人复活,为她报仇。而公正仁慈的神仙张开眼眶,给予了这个“善良”的人新的生命。
  “……”
  苗云楼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把目光移向神仙皎洁的面庞。
  神仙环抱着他的腰身,微微笑了起来。
  那张白玉般的面孔平淡无波,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苗云楼,带着瞭然的宽容,带着无能的悲戚。
  在听到关风屠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可是神仙无能为力。
  他当然可以再杀死关风屠,只要有受其迫害的人喊冤,他可以杀死关风屠无数次。
  但只要有一个人受过关风屠的恩惠,希望他还活着,那关风屠就永远不会死。
  失去眼睛对他来说不只是无法察觉感情,而是他根本看不到,在那些真实的善行勾勒出的轮廓背后,还藏着多少不曾宣之于口的丑恶。
  ——因为神仙有眼无珠。
  那两个空洞的眼眶能看透世间所有的真实与虚伪,却看不到眼前人的脸。
  他比苗云楼明白的更早、更清晰,所以当那双黑眼睛裹挟着愤怒与痛苦席卷而来时,他便微笑。
  他只有微笑。
  苗云楼微微低着头,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修长的手指从冰凉面庞上滑过,轻轻触碰着空无一物的眼眶。
  “如果你提前知道那个人是关风屠,你知道他杀了那么多人,”他垂着眼睫,小声道,“你还会实现叶彤的愿望吗?”
  神仙看着他,仍是微笑。
  “我会。”他说道。
  “为什么?”
  “因为叶彤没有说谎,”他回答道,“因为她本不该就这么去死。”
  腰扭曲着横地上、头颅破开一个大洞的涔涔血色一闪而过,苗云楼心脏猛然跳动起来,砰砰的撞着胸膛。
  他心知肚明——叶彤是被人逼死的。
  如果神仙拒绝复活关风屠,那么百姓当然不用再担惊受怕,没有了暴行的源头,千万个无辜的人的正义都得到了伸张。
  那叶彤呢?
  她的正义有谁来帮她伸张?
  在岸上冷眼旁观的那些人,在江中推波助澜的那些人,给她打上荡/妇烙印的那些人,撕扯着她血肉的那些人,他们的恶算什么?
  “……你只有复活了关风屠,才是真正的公平,是不是?”
  苗云楼发颤的声音在下水道里盘桓,尾音无人回应、无处落脚,两个人却都不需要答案。
  一个没有眼睛的神仙,俯视着黎民百姓时,他看到的是什么?
  是不是一张张没有五官的面孔,被白茫茫的香火挡在背后,姿态虔诚匍匐,却仰着头向他乞求欲望得以实现?
  是不是想要拯救世人,却只能端坐在桌案上,从无数欲念中细细分辨出千万分之一的善缘?
  他怀着一颗纯真的、慈悲的心肠,想要奖励善良的人,想要惩罚作恶的人,想要还人间一个不被干涉的公道。
  可是人太复杂了。
  他们可以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霸,同时却对妻子儿女疼爱有加,他们可以一边对着城内的百姓募捐无数,一边用私心毁掉城外无辜的家庭。
  一念之差,就能让他们在瞬间坠入无边地狱。
  对江边百姓,关风屠是草菅人命的总督长,对叶彤和靠着他吃饭的巡逻队,他是天下第一大善人。
  毁掉千百万个关风屠的同时,他们羽翼下庇佑的千百万个叶彤,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到底如何分辨?
  到底如何救世?
  苗云楼望着神明空茫的眼眶,心脏颤抖了一瞬,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悲哀。
  他抚上那片漆黑的空洞,指尖触及的瞬间,就好像共同看到了那些景象——万千命格如同潮水流转,每一点光亮都是凡人悲欢。
  而神明站在光阴长河中央,静静的看着一切,衣袂翻卷如蝴蝶搧动翅膀,拨动着所有凡人的命运。
  凡人跪在蒲团上,看着关风屠死去的江边,感谢老天开眼,乞求上苍庇佑。
  而神仙自己却只有一个空洞洞的眼眶。
  “……疼吗?”
  苗云楼听到自己开口,声音像被烈火烧焦一般沙哑,他低声道:“一直睁着眼眶看到这些……你会不会疼?”
  神明侧了侧头,似乎没有听明白。
  他眉头微动,带着些许困惑,抬眼看着苗云楼,忽然伸手扣住覆在眼前的手指。
  几乎是十指触碰在一起的一瞬间,苗云楼掌心一烫,温热的液体滴落,彷佛火舌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轻轻舔舐。
  很轻的一声。
  苗云楼乌黑的瞳孔却在一瞬间紧缩!
  “滴答。”
  “滴答,滴答。”
  “你——?!”
  苗云楼震惊的低下头,眼睫微颤,死死盯着苍白发青的手腕上,如雪地中绽开点点红梅。
  ——那是从他掌心下渗出的血。
  血液顺着两人交缠的手指,在薄薄一层皮肤上蜿蜒出诡艳的纹路,彷佛是同新生的血管。
  而这血管滋生的源头,却是一块石头做的塑像、一团泥巴揉成的肉/身,是不该有七情六欲的神仙。
  “原来这种感觉是疼。”
  神仙神色专注,眯起眼睛注视着流动的血液,在那张平淡如水的面庞上,几乎带上了近乎天真的好奇。
  他唇角轻轻一动。
  那种悲戚无能的微笑慢慢滑落下去,一种更加真实的快意却微小的浮现出来。
  “很好,终于轮到我也尝尝这滋味了。”
  苗云楼见状呼吸一滞,随后瞳孔瞬间紧缩。
  逼仄暗沉的下水道内,神仙是唯一一抹月光,犹如一尊青白玉观音像,低眉含笑,嘴角的弧度柔和如初。
  然而观音像的眉眼间却裂开了一道细缝,细缝扩大成黑洞,血珠从黑洞缓缓渗出,顺着微笑的脸颊滑落。
  血痕蜿蜒而下,染红了雪白的衣衫,一点点滴落床榻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观音不应该流血,更不该在淌血时微笑,那抹温柔的微笑在暗色中跳动,却显得愈发诡异而庄重。
  “……你流血了,”苗云楼胸口剧烈起伏,“你放我下去,我去给你找东西包扎,我——”
  “不。”
  神仙反手握住苗云楼发颤的手指,在一片血色中笑了起来。
  “这是我应得的。”
  “众生有病,是故我病,众生度尽,方证菩提。既然有人因我而感到痛苦,那我必得受千刀万剐、得到千百倍的苦痛——这才是赎罪。”
  黑暗之中,那双空洞内彷佛闪过一抹亮光。
  “原来千年漂泊算不得什么,靠近众生,方能知众生苦痛……”神仙凑近,轻轻摩挲着苗云楼的面庞,微微一笑。
  他轻声道:“多谢。”
  第468章 同根同源的力量
  隔着一层井盖,下水道外砰砰响彻的花鼓声缓缓放慢了下来,漏下的夜色愈发浓稠晦暗。
  子时已过。
  神仙端坐在床榻上,微微低着头,一只手放在膝盖上,一只手扣着层层白布,乖乖的捂住眼睛。
  三分钟前,那种紧密黏稠而暧昧的气息已经消散殆尽,床榻上除了他空无一人,就只剩变冷的被单。
  苗云楼扯过一把椅子,摆在床榻前,一只脚翘起来压着大腿,和他相对而坐。
  油灯被重新点上,颤颤巍巍的晃在头顶,打下两人昏黄黯淡的影子,映在地上交缠在一起。
  灰尘在寂静的空气中无声飞舞,光影逼仄,没有人说话。
  苗云楼面无表情,看也不看眼前这尊呼吸的玉像,拽着衣服上裁下来的黑布条,一下一下缠着手里的铁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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