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他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盯着沈慈:“如果有人能轻而易举的杀了你的孙女、杀了你的亲人,你不会选择离开吗?”
“……”
沈慈沉默了一会儿,一眨不眨的盯着南喀头上完好无损的羊角,半晌才开口,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
“我记得,你也有赞普一半的血脉,你也是贵族,你很关心这些羊吗?”
“别拿我跟这些畜生相提并论。”
南喀闻言沉稳的面上露出一抹厌恶,古铜色的皮肤越发通红,抽出手里的鞭子,沉声道:
“我比任何人都想杀了这群羊,要不是因为它们,我怎么会拥有赞普的血脉,却还受人欺凌?”
厚厚的紫红呢袍下,那还未愈合的伤口尚在隐隐作痛。
从他出生开始,就已经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他的耻辱,他的伤痛,全部都是身体里流淌着那牲畜的、肮脏血脉带来的。
他怎么可能会同情这群牲畜?
想到这儿,南喀眼底明显的闪过冷漠,胸膛微微有些起伏,突然扬起手一鞭子抽向沈慈身旁的绵羊!
“给我滚,你们配享受这么好的草原吗?”他怒道,“这里的一切都是赞普的,你们这些畜生算什么东西!”
那一鞭子迅捷而猛烈,如同猎豹捕食一般,用力扑咬在了绵羊身上。
绵羊被抽的瑟缩一下,洁白卷曲的羊毛很快被血染红,细微的渗透出来,不由自主的“咩”了一声。
那一下显然很疼。
可沈慈却看到,绵羊黑漆漆的圆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并不是痛苦,而是某种自内而外散发的哀恸。
它长长的睫毛微微发颤,被打了也没有动,一眨不眨专注的凝视着南喀,张口轻轻“咩”了一声。
那眼神极为复杂,甚至还包裹着一层混浊的液体,在日光下格外晶莹剔透,几乎刺穿了南喀。
南喀被这种眼神的光泽反射,下意识撇开头,反应过来后面色一沉,抬手又是一鞭子——
“啪。”
这一鞭子没有落在绵羊身上。
沈慈抬手拽住了鞭子末梢,近乎纯白的眼睛盯着南喀,淡淡道:
“它们是我要劝慰的对象,你把它们打坏了,我中午就没有饭吃了。”
南喀皱了皱眉,用力扯了一下鞭子,却发现这看似文弱白皙的男人,力气竟然出乎意料的大,让他根本无法拽动。
他见拽不回来,干脆直接把鞭子一扔,古铜色的面上满是漠然,慢慢的扯了一下嘴角,冷笑道:
“你没有饭吃,关我什么事?”
“你应该庆幸,这些畜生什么都听不懂,”南喀漠然道,“如果真的是万物有灵,那么在它亲眼目睹小羊死了以后,你问它为什么要离开的时候,你就已经失败了。”
他见过那些在夜晚奔向赤红色天空的牛羊。
它们无一不是伤痕累累、皮包骨瘦,他认得那些牲畜,那些牲畜有的死了父母,有的死了儿女,有的死了丈夫,有的死了妻子。
还有的全都死了,一个不剩,羊圈里只有它一只孤零零的牲畜。
奔跑进雪山背后的赤红色天空,难道就能活下来吗?难道它们不知道,也许越过雪山之后,只会获得更痛苦的感受吗?
不。
只是因为不会有更痛苦的感受了。
即使翻山越岭、奔赴死亡,那也是它们自己的选择,而不是惶惶而终日,连性命都不属于自己。
南喀看着满眼热烈灿烂的雪山、蓝天与草原,突然感觉一阵恶心。
他无意识的蹭了一下长袍里的伤痕,想要转头就走,却被身后的人一下子拽住。
“它们为什么要离开?”沈慈道。
“这里的草原,是牛羊肆意奔跑的家园,这里的粮食,是它们辛勤劳作的丰收,这里的锦衣玉食、金银珠宝,是它们换来的财富。”
沈慈侧了侧头,眼神澄澈而平静:“如果要离开,为什么是它们?”
“它们应该留下,”他道,“该离开的另有其人。”
“……”
一时间,连风都静了下来,草原上寂静无声,羊群停止了走动,全部扭过头来,死死盯着沈慈。
南喀大脑一片空白,怔愣在原地,整整一分钟,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
他胸口起伏不定,闭了闭眼,一字一顿不可置信道:“你疯了?”
“我没疯,”沈慈道,“被金银珠宝和锦衣玉食诱惑成疯子的是那些人。”
南喀心口巨震,沉声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出口诽谤诋毁的是赞普,是我的阿爸啦!”
“那又怎么样?”
沈慈瞥了他一眼,远远望向雪山,扫视过羊群中每一只羊的眼神,最后双手合十,缓缓闭上眼睛。
他转身的时候,南喀看到有个项链从他的衣领中一闪而过。
南喀用猎鹰的视力,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了——那是他昨晚侮辱的扔在沈慈手上的羊角。
沈慈道:“你昨晚告诉我,你想要开辟一片新的天地,一片属于你的天地。”
他脖颈间的羊角在日光下,泛着一层光滑的棕色光泽,经过雪山洁白晶莹的反射,竟然隐隐渡上了一层金光。
“你既然心有不甘,又对现状不满,难道不想知道,该如何开天辟地吗?”
——————
临近正午时分,沈慈才把羊群从草原牵回来,慢慢悠悠的送进羊圈。
潘龙等人一直在羊圈里等他,见他终于回来了,甚至顾不得质问,立刻扑过来急着问道:
“怎么样?你的劝诫有没有成功?我们应该可以去吃饭了吧!”
沈慈脚步一顿,点点头开口道:“成功了。”
他在雪山下说的那些话,羊群中的每一头羊都听到了。
虽然它们在回去的路上,依然没有跟他交流一星半点,然而传话人出现,告诉他任务完成时,他就知道,那些话已经被羊群听进去了。
刺猬头闻言立刻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气,庆幸道:“太好了,太好了,我在这里等得差点吓死了。”
沈队长平时一声不吭,刚才居然硬生生把文建华吓得脸色发白,还带着羊群直接跑了。
他在羊圈里看着日头一点点升高,再看看空空如也的羊圈,一直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差点没晕过去。
万一沈队长路上出了什么事,把羊弄丢了,他们可就完蛋了!
幸好,幸好老天保佑,任务都顺利完成了!
刺猬头还在喜极而泣的庆幸,陈锦绣比他心思更细一点,却是微微皱了皱眉,担忧道:
“队长,任务完成了,你怎么脸色还是不太好,是有什么问题吗?”
沈慈心中有些讶异,看了陈锦绣一眼,眉眼稍微松了松,摇头道:
“放心吧,事情都解决了。”
陈锦绣仔细的观察了一下,见他的确没有了一开始凝重的情绪,这才抿着唇笑了起来:
“那就好,既然没事了,咱们就一起去吃午饭好了。”
“好。”
沈慈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不再回头看羊圈,转身和众人一起向普陀罗宫走去。
他步子迈的不急不缓,便走在了这群急着吃饭的人后面,看着他们欢天喜地的背影,沈慈的神色却是再次淡了下来。
其实,的确出了一点问题。
羊群的劝诫成功了,南喀在震惊之后,却是对他说的话表现出极度的震怒。
如果不是因为和沈慈还有过那么一星半点的交流,沈慈毫不怀疑,那样难看的脸色,南喀会直接叫人把他扔到雪山上冻死。
对这种态度,沈慈能够理解。
他在言谈中消解了赞普的权力,甚至是一种鄙夷的态度,而南喀身体里却还流淌着赞普的血液,这是他唯一的依仗。
甚至凭藉着这个依仗,南喀甚至有机会,成为下一个赞普。
他当然不愿意听这样倒反天罡的话。
脑海中系统的任务一闪而过,沈慈垂眸看着胸口的羊角项链,慢慢的沉下一口气。
突然,陈锦绣在一旁小小的惊呼了一声:“啊!”
“那不是文建华吗,他怎么坐那里去了?”
“文建华这小子凭什么坐贵族身边,他是不是疯了?!”
潘龙的声音随之而起,愤怒中还带着浓浓的不可置信:“他旁边那个妞是谁,怎么跟他离得这么近?”
文建华出了问题?
沈慈的思索被这些惊声呼打断,他收敛起思绪,抬眼望去。
却见到文建华坐在普陀罗宫的上位,早已没有了先前的恐惧,满面带笑,甚至泛着红光。
他身旁还坐着一个衣着华贵、首饰繁复的女孩。
女孩面容姣好,显然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女子,一颦一笑都颇带矜持,最重要的,是她的面容极为眼熟。
沈慈认出来了。
她是昨晚欺负南喀的那个女孩,赞普的女儿,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