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胡说八道!”郑榷的身子用力地往前探,脸色涨红,挣扎着想要往前扑,“姓崔的就是看我过得好,他眼红,污蔑我!都是一起长大的泥腿子,他当个官清高了不起,连娟娘也嫁给他!他们多年一无所出,谁知道他——”
一盆冷水迎面泼上去,将所有咆哮都掩住了。郑榷眯缝着眼睛,挣扎半刻才朦朦胧胧地睁开,模糊间见阎止在对侧,好像向前倾过身,一双眼睛如深潭般凝视着自己。
“郑老板,冷静些。”他问,“死了这么多人,盐井的账簿中依然只出不进。我问你,你的井里真能采得出盐吗?”
郑榷闻言轻微地一顿,仿佛那盆冰水刚刚才落下似的。他身上汗毛倒竖,寒凉一丝一丝地往心底里渗,却仍半低着头,借由着水珠从额发上一滴一滴下落,将对面锋利的视线阻挡开来。
“郑老板,”阎止轻轻地用指节扣了扣桌子,“你的井上有没有盐,我着人一测便知,缄口不言是没有用的。莫非,你的井中不但没有盐,却塞满了其他不该有的东西?”
郑榷下唇一颤,就要开口,贾守谦却从门外风风火火地端了两盏茶上来,递在两人面前。时机稍纵即逝,郑榷又垂下头,终于彻底一言不发了。
阎止沉下脸来,冷冷地看向身侧。杨淮英坐在不远处,大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脊背挺拔,面带笑意,却始终在看着自己。他身侧来了个小吏,悄无声息一般,躬身附在他耳侧不知说了些什么。
阎止忽的扬手拂袖,将茶碗打翻,当啷啷溅碎在地上。热茶在贾守谦的前襟上泼开了一片,他紧接着高声斥道:“这么烫的茶,上了是给谁喝的?”
“都是小的伺候不周,伺候不周,该罚。”贾守谦立刻躬身赔笑,却挪步挡住了他的视线,恭恭敬敬道,“世子殿下,郑榷名下的盐井府衙已经勘验完毕,您随时可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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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周五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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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百鬼
阎止回到驿馆的时候,天色已晚。
下弦月挂在柳梢上,微风吹拂,空气中尽是清淡的花香。兖州的驿馆是座旧宅改建的,庭院营造精巧细致,屋中闲坐便可见一景三叠,目之所及正中是湖心明月,更兼两岸从林叠翠,远非幽州张氏家宅的铺张能够相比的。
如同预料一般,他下午在郑榷的盐井上什么也没有查到。仅剩的三口井眼都被灌上铁水给封了,一切证据都擦得干干净净。
外间有脚步声传来,霍白瑜挑帘从外间端了药来,放在桌上,细心地劝道:“释舟师傅嘱咐了一定要趁热喝,殿下才用了晚膳,正好服了,放凉了可就不好了。”
“一个两个的都开始跟我背药方,再背下去,就能去宫里行医了。”阎止端起碗道,“跟傅长韫一样絮絮叨叨的,学他点好的不行?”
“世子就知道打趣我,”霍白瑜笑眯眯的,也不恼,“这样的话,怎么当着王爷的面就不敢说了呢?”
阎止一笑,低头去喝药。他启程来兖州之前,傅行州忽领急命回了北关,甚至等不及他出发便连夜走了。人不在,信鸽却一日三报,不嫌烦似的捡着大事小事叮咛询问,如同人在眼前一般。
他收了信便一张张地回,又存起来整整齐齐地压在信盒最底下。北关距离兖州不算远,但中间往来道路曲折又狭窄难走,须得好几日才得往返。咫尺天涯之间,此时同望一轮明月,也算片刻重逢。
微风拂过衣袖,后窗随即轻轻翕动,霍白瑜先一步回身提步上前,见是程朝矮身翻进屋里,脸上头上都沾着灰。
阎止将药碗放在一边,问道:“怎么样。”
程朝比划道,该打扫的都打扫净了,我仔仔细细地查了一遍,什么都没留下。只是天黑了以后,有人偷偷摸摸地探到井边,从盐井深处往上提了什么东西。一共十几大袋,缆绳坠得笔直,看样子相当沉,再从后门偷偷地运出去。我跟上车去拿了一把,是粮米。
他说着,将一小包东西从怀里摸出来放在桌上。
盐井不产盐,存米做什么,更何况又往外运?阎止搓起一把黄澄澄的细米,在指尖捻了捻,手一翻又倒回袋子里,问程朝道:“这批粮是送到什么地方去的?”
程朝说,是东甘盐井,从后门偷着运进去的。运送的与守门的人非常相熟,甚至连话都不用多说一句,不知这样往来多久了。
药味早在夏夜的微风中散开,唯余院中清香阵阵,让人思绪清明。阎止用手点着桌子没说话,心道此事蹊跷。东甘是兖州府衙名下的盐井,无论开支和收益都记在府衙名下。工人的人数与份例皆有定额,每年由朝廷统一划拨,偷偷摸摸地要一批粮能做什么?
说起运粮,又不得不让人想到幽州,但田高明往外运了两千两白银。如果是杨淮英私下找他买粮米,应该是田高明收钱才是,怎么反倒还要给别人送钱?更何况,东甘盐井一年的产量是有定数的,在户部明明白白地登记在册,杨淮英即便私下着人开掘,一两次蒙混过去也就罢了,长此以往必然会被稽查,他到底在干什么?
他正想着,又听院外传来说话声。霍白瑜得了通传引人进门,来人是章阅霜。他换下官服,着一身淡青色长袍,显得比白日里少了几分刻薄,面上仍是一副居高临下的神色。
阎止挥手屏退众人,斟了杯茶推到对面,问道:“这么晚了,章大人有何贵干?”
“天色虽晚,世子还不是给我上了酽茶?看来你也有话要说,”章阅霜举杯抿了一口,苦得皱了皱眉放到一边去,开门见山地问,“今晚一场接风宴,世子以为杨淮英此人如何?”
下午在盐井上一无所获,傍晚却循例在府衙开了接风宴,仿佛白日的丧事没有出过一样。杨淮英面上一团和气,酒过三巡又把话头转到了崔时沭身上,针对那封上书给了一套说辞,暗示他们以此回朝复命。
阎止倒了杯酒擎在手里,又道:“杨大人执掌兖州多年,期间诸事自然无需外人置喙。只是崔大人出了意外,郑榷还没有审完,哪儿能就这么回去呢?”
杨淮英坐在上首,喝了点酒面上有些醺然,闻言侧头看了他一眼,举杯一饮而尽:“郑榷今日下午已经签字画押了,人就是他杀的,大家都看到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斟了杯酒,按在桌上往侧推了推,却又说:“世子殿下是刚刚回朝,之前流落幽州吃了不少苦,应当好好休息养病才是。殿下若还记得年少时候的事,国公爷当年也来我兖州查过盐井的案子,不知他同你讲过没有。”他说到这儿微妙地顿了一下,见阎止并未接话,方又道,“好了,经年旧事不提也罢。杨某在此,祝愿世子官运亨通啊。”
月光轻柔地拂窗棂上,章阅霜道:“兖州被杨、贾两人控制得密不透风,上午你我还提审郑榷,他们下午就能逼着他签字画押。要是这样下去,我们不但什么都查不到,还得被赶回京城去。你打算怎么办?”
阎止给自己斟茶,却反问:“章大人不是说崔时沭所说的话不可信吗,此时怎么倒关心起来了?”
章阅霜冷冷地看着他,语气中多了点冷漠的意思:“世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是想让我作揖致歉吗?”
“章大人别误会。我还是在船上那句话,你来兖州究竟所图为何?”阎止慢慢地说,此时药劲儿上来,觉得有点困倦,“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说动瑞王的,为他谋点利也好,替他盯着我也罢,总算是师出有名。但你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不如明说了吧,田高明往外给人送银子不是第一次了,这样的事你替他做过吗?”
章阅霜擎着杯子的手一停,脊背不由自主地绷紧打直,像是被什么猛然刺了一下似的。他停顿了许久,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没做过。”
“你以为萧临彻不知道你做过什么吗,他这样的人,若不是知根知底,怎么会放心让你来呢?又要得利又要表功,真不是什么好干的差事,”阎止将小泥壶挂回茶炉上,用银拨子将炉上的火挑大了些,连一眼都没看他。
他又说:“你做过什么杨淮英最清楚,想要把人赶出去易如反掌。但是如今咱们在一条船上,杨淮英要是釜底抽薪,你回去了要怎么复命?更何况旧事重提,你连京城也待不住的。章大人,留给你犹豫的时间不多了。”
章阅霜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叹了出去,将杯中的酽茶一饮而尽,仿佛苦涩也如麻醉与安慰一样。他捏着陶杯在手里转了两圈,谨慎开口道:“兖州以盐井获利,其中十之八九在官井上,也就是东甘盐井。但是东甘盐井,最开始并不是由府衙开凿的……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是没办法,可图之利太大了,渐渐地也就没人提了。”
阎止问:“当年开凿的人是谁?”
“先废太子萧翊澄,如今皇上的大哥,”章阅霜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先废太子生性奢靡,在幽州与兖州独揽财权。他早年间在此打了一口盐井,命名为东甘,此后一直交给亲信打理,将其作为钱袋子,足够上下穷奢极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