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他从容道:“兖州之事关系五十多条人命,不是小事。章大人既然自荐,想必已有对策,且容请教?”
  章阅霜道:“提兖州挑头闹民乱之人进京,是黑是白一问便知,何须大费周章。杨淮英若有罪自当论处,可崔时沭越级上报直达天听,如此奏事本就不合规矩。抛开此案不论,御史台还要另参他一本!”
  他说罢又看向阎止:“更何况,世子与衡国公关系匪浅,如查此案难免存着翻案之嫌。既有偏倚,公正何存?”
  “章大人这话真是颠倒黑白,”阎止毫不犹豫道,“当年十一州上书是告,如今崔大人上书怎么就变成不可信了?你今日提了旧案,那不妨在此开诚布公。十一州联名上书时,牵头之人正是杨淮英,他称国公无事稽查,终在兖州一无所获。可时至今日,兖州盐井仍在害百姓的性命,仍然有人上书检举其差池。敢问他杨淮英当年一面之词,有几句话可信!”
  他停一停又道:“还有一件,章大人想必是在京久了,把各州府庶务抛在脑后也是常事。盐井之务与百姓民计相关,事关重大,岂是‘一问便知’这么轻巧。章横云,你把天下百姓当成什么了?”
  章阅霜刚要反驳,封如筳却上前半步挡住了他,一拱手适时道:“陛下,世子殿下所言不差。纵观田高明贪腐一案,不妨与兖州盐井并案而查。臣以为,田高明收了这么多钱却纷纷运出去,这些钱应该不是他自己的,而是经过了他的手还要分赃。如兖州确有其事,这两千万便有处可追了。”
  皇上没有应声。事实上,封如筳的话才最中皇上心思。这几年羯人扰边不断,一直都在打仗,国库早亏得剩不下多少东西了。京城一战之后,他想借机把金殿整修一番,户部都要来哭穷,最后只得勉勉强强地重新盖起来。但是这点暗亏他无处可说,只能自己吞下去。
  现在有两千万两摆在眼前,虽不能一劳永逸,但解燃眉之急是足够了。
  他想着,一晃手中的翡翠珠刚要说话,却见萧临彻出列道:“父皇,盐井之事是要案,可横云的担心不无道理。世子与封如筳皆与国公息息相关,十几年前的旧案历历在目,正因盐井之事重大,才不能轻易交托。世子对田高明之案最熟悉,自然是不二人选,但至于御史台,封如筳身兼数职不便离京,章大人却曾在田高明手下从事,对幽州事务多少也更熟悉些,若论找蛛丝马迹,他想必知道更多当年之事,查起案来也方便,不妨让他跟着。”
  阎止心道一声图穷匕见。
  他见皇上不开口,便侧身回道:“幽州、兖州之事,瑞王殿下还有心思再插手吗?当日羯人围城之时,我便劝殿下谨慎行事、切勿冒进,殿下一意孤行以至于遭羯人挟持,仓皇而返,使春耕之事不了了之。如果不是西北侯出手相救,殿下预备如何交代?如今盐井大事,兖州可再没有一个陈家能帮衬殿下了。杨、崔两人在兖州二十余年,想要只手遮天再简单不过。章大人与田高明两人相熟,岂知与杨淮英关系如何?殿下要举荐人,前车之鉴犹在,还是审慎些的好。”
  “好了,都少说两句,”皇上道,“兖州之事已经拖了半个月,必须尽快启程了。田高明一案是凛川主审,兖州的事还是你来,你便带着……”
  “陛下。”章阅霜突然打断口谕,出列往地上一跪,恳恳道,“衡国公旧案历历在目,非但没有厘清盐井之事,反而使朝廷风雨飘摇。今时之事不知将如何进展,可若十一州再联名上书反告世子,小至盐井,大至兖州幽州等要害之地便要于朝廷脱控,届时还有何人能再行管束?咽喉要塞之处如不能及,恐将演为朝堂大患!陛下三思!”
  大朝会午后才散。初夏时节,阳光这个时候已经毒了起来,阎止坐在马车里,闭目靠着垫子养神,只听旁侧有马蹄声靠近。
  车厢的窗帘随即被从外拉开了,天光一晃激得他睁开眼,见萧临彻跨在马上往车厢里探头,正打量着他。
  萧临彻道:“想不到雪原一别,你我还有再见之时。我瞧着你倒是身上好些了,那毒竟没对你作用?傅行州真是不要命了,我倒好奇,那日起的大雪暴,他是怎么把你带回来的?”
  外面日光太盛,阎止从天不亮就在大朝会上站着,这时候身上正是不舒服的时候。
  他眯起眼睛向后躲在阴影里,懒得应话,避而不答道:“章阅霜好利的一张嘴,连陛下也能说动,你何时收买的他?这人一贯是个狠辣的,跟条花蛇似的。田高明当年那么提防他,就是怕有朝一日被咬上那么一口。你挨了小灜氏一刀,还可以拿来表表功,这要是被咬了,怕是只能下去找田高明哭诉了。”
  萧临彻看着他:“世子殿下要是愿意帮我,我何须找他。我早说过,你我才是亲兄弟。”
  他见阎止不为所动,反而又要闭起眼睛,便低声道:“掐蛇要掐七寸,临徵,你可知这花蛇的七寸生在何处?”
  午后阳光晴美。阎止的马车停在京城北郊。此处山麓青青,不远处丛林掩映之间流水潺潺,鸟鸣隐于叶间,格外静谧安宁。山间桃花已谢,蔷薇正好,百花各色在阳光下丛丛地开着。微风拂过,送来阵阵清香。
  百花丛中是言毓琅长眠之处,是萧翊清为他选的地方。
  阎止从马车上下来,见程朝押着一个人跪倒在墓碑前。这人面容苍老,鬓发苍白凌乱,飘拂在微风中。后背佝偻弯曲,远远看上去似乎年近花甲。他走近了才看清,却是废太子萧临衍。
  萧临衍爬似的拥着墓碑,用手摸着上面的字喃喃自语,谁也听不清他说什么,只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仿若失心疯一般。这是他自圈禁后第一次出门,也是刚刚知道言毓琅葬在何处。
  他哭了一会儿听见身后有人来,扭头见是阎止,吓得跳起来就要跑,被程朝拎着后脖颈按在地上。头低低地压在墓碑前,额角抵着言毓琅的姓名,黄豆大的冷汗一滴一滴地落下去。
  阎止慢慢地走过去,在墓前默默了一会儿,洒罢好酒又上了三柱香,终于矮身蹲在萧临衍身侧。
  他用力压下萧临衍的头,看着墓碑低声说:“来,当着毓琅的面告诉我,寒大人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不知……”他激烈地挣扎着,话没说完就重重地挨了程朝两记耳光,嘴里顿时冒出血来,听阎止低缓地问,“想起来了吗。”
  “是我……冻,冻死的,”萧临衍急促地倒着气,“我不是故意的,他当时已经快不行了。那时候倒春寒,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大雨,比冬天那会还要冷。我就带他出门去,放在……放在……”
  阎止捏着他的脸转向墓碑,厉声问:“为什么?说话!”
  “田高明!都是田高明害的!”萧临衍高喊起来,田高明手上那染血的生意,我也分了点钱。寒昙肯定是发现了,他虽然不能回朝上折,但是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所以我……”
  阎止紧追不舍地问:“那你是怎么和毓琅解释的?”
  萧临衍道:“他见了寒昙之后染了时疫,留在幽州养病,过了半个月才好。他才醒就问我寒昙去哪儿了,他那时候还没退烧,脸烧红了都要追问,我怎么敢和他说这种事……只要他好一些,我就带他彻底离开,再也不回去了。”
  草木间微风吹拂,天地杳杳无声,细碎的忏悔淹没在清风之中,传递给天际眷恋不舍的魂灵。
  不知过了多久,阎止终于放开了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正是当日言毓琅去太子府取出的那封信。他问:“这封密信说的是幽州事。你既没参与,留着做什么?”
  萧临衍情绪大起大落,倒在地上长出了一口气,才慢慢说:“当时勘察粮道之事不仅是寒昙,崔时沭也参与了。兖州与幽州毗邻,多有交界之处,勘探须得两州合力进行。后来幽州粮道之事搁置,寒昙被问罪。兖州案崔时沭上告不予受理,反而牵连国公府。我便知道其中必然有蹊跷。崔时沭当时已被贬谪,我去见了他。”
  “崔大人怎么说?”
  “他就给了我这封信,”萧临衍道,“他说田高明伙同杨淮英贪墨,篡改了他们悉心拟定的计划,原来的情状如信中寒昙向国公所呈现的一样,利民不止万倍。他请我将此信转呈御前,趁粮道没改之前请皇上再三详思。若能上告,此信更可作为两人勾结之罪证。”
  阎止问:“那你为什么没交呢?”
  萧临衍不禁哑然,半晌才说:“皇上看不上我,三弟一心算计我,我知道自己最后一定没有好下场。田高明和杨淮英都是朝中大员,根基深厚。我想,万一到了走投无路那天,我以此信要挟二人,退至幽州或兖州,也是一条出路。”
  阎止冷冷道:“自私自利,德不配位,你不会有出路的。”
  萧临衍却抬起头来,眼睛里全是不甘:“父皇弄权,我也是牺牲品与受害者。如果不是父皇乱发疑心病,事情不会到现在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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