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阎止的手掩在毯子下,用力抓住扶手,肩膀抵着轮椅高耸的椅背,费了些力才呼出口气,不着痕迹地向最上首看去。
  傅行州还从未听过他带着总督官衔称呼自己,只被他这一眼看的心热,心头像顶了捧雪似的簌簌化开,脑海中却是寒光冷剑一齐从头顶压下来的那一刻,刀光剑影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像蜘蛛捕虫一般将他困在正中。
  耳畔的喊杀声如沸水一般将人没头淹过,刀刃裹挟着冷风寸寸逼近面庞,他在银亮的反光中看见了无数双自己的眼睛,目光交错,那一刻心中霎时风平浪静,只剩下一个念头:绝不能留在此处,凛川还在等我。
  锵——当啷啷——
  令人牙酸的锐器相碰之声不绝于耳,一层有一层府兵脚下竟漫出重重血痕。震耳欲聋的碎裂声骤然炸响,一柄长刀被从中间硬生生砍断,傅行州顶着一身一脸的血迹从人堆中站起来,手中持剑,环顾四周。
  一双双绿荧荧的眼睛或怨恨或警惕地盯着他,却无一人敢走近上前。
  管家仍站在远处廊下,见他提剑走来已然面色惨白。下颌被沾血的刀尖轻轻拍了拍,他听见傅行州道:“去前厅,把陈明琦叫来。”
  陈明琦的两张面容在眼前重叠,彼时面如土色,此时涨红了一张脸,却犹带寒颤。现实让思绪如潮水般褪去,傅行州听见阎止发问:“傅总督为何要找你的麻烦?”
  “我怎么知道?”陈明琦道,“我不过一介平头百姓,我怎么知道傅行州为何无缘无故,闯我私宅!”
  “无缘无故……”阎止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淡漠地问道,“如果是抓个毛贼,陈老板也要倾全府之力,痛下杀手吗?”
  陈明琦下意识地抬眼看他,轮椅上的人并不是他记忆之中,在后宅养病的那个温和而虚弱的病人。他隐隐地感觉到,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逼近了后颈,已经握在了他的命脉之处,下一刻就要扼下去。
  他悄悄向四周打量过去,萧临彻盯着他一言不发,田高明则始终低头轻撇着盖碗里的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陈明琦吞了口口水道:“数年之前,北关曾想借道幽州运粮,奈何天时地利人和皆有所差,草民与哥哥虽尽力谋划,但种种原因下未能成行。只怕傅总督是因为此事一直记恨,如今到了幽州,这才要寻我的麻烦。”
  他话音刚落,只觉得周遭气氛陡然一变,像是有什么在倏忽之间卸去了。他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田高明暗暗注视着他的目光悄然而落,滑到了不知何处去。
  傅行州在上首嗤笑出声:“陈明琦,今日说是你诬陷我还差不多。幽州毗邻北关,我要想找你的麻烦早就找了,不会让你活到今天的。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他加沉了语气又道:“——你府中为什么会有羯人?”
  “欲加之罪,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陈明琦声音冷静,垂目辩道,“府中前几日确实新采买了些家丁以充门户,但是那都是府内琐事,到底买了些什么人我也不清楚,更跟我没关系!”
  “那我就说点和你有关系的,”傅行州一拍桌子,“格兰图吉已招供,你年前运了五百车粮食给羯人,通过幽州外的小径送出去。口供人证俱在,这件事你怎么解释?”
  “蓄意攀咬而已,你我早有仇怨,所谓供词焉知不是你滥刑逼供所致,”陈明琦阴沉着脸抬起头,冷冰冰地瞪视着他,“随你怎么说,证据呢?”
  四目相对,屋内一时剑拔弩张,两人在堂上堂下互相怒目而视,谁也不肯退却半步。
  “……咳……陈老板,”阎止忽地在旁边突兀地出声,声音很轻,“前些日子……幽州丢粮,陈家也丢了吗?”
  “当然,”陈明琦随口一应,说罢却顿了顿,“说起来,陈家最靠近北关的私仓还丢了五十车冬粮。那时候西北军正好自关外急行军而过。偏偏此时出岔子,该不会是你傅行州监守自盗吧?”
  “陈老板所知甚广啊,”傅行州眯起眼睛看着他,“行军路线是头号机密,你安坐于幽州城内,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是本官告诉他的,”田高明在旁侧开口道,“幽州毗邻军事重地,城外偶有风吹草动,身为知府多少能够略知一二。陈家是幽州头号商贾,粮产又巨,自然也非同一般。他既然在边关设了仓,我既知道便知会他一声。”
  “豪绅私仓,知府竟也如此上心,实在难得。”阎止的声音快要听不见了,只是屋里极静,衬出他呼吸轻促,停了停又说,“陈老板,州府粮仓失窃,想必是有人针对幽州粮脉。可你的私仓……咳……也被盗,未免过于巧合。五十车粮食不是个小数目,不向田大人……咳……咳咳……讨个说法吗?”
  先前铺垫许多,原来只等着这一刻套话。田高明心中暗骂一声狡诈,抬头向对面望过去,却不由愣了一愣。他此前从未见过阎止,恍然一面却与记忆中漓王的样貌极为相似,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京城的消息传得比风还要快,议论都说言毓琅十几年来是顶着漓王之子的名号,而真正的那个孩子,早在衡国公府覆灭时已无辜被害。若是如此,那眼前的又是什么人?若是那孩子没死,又怎么会和萧临彻搅在一起?
  饶是他心中万分惊诧,仍心念急转,调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来应对:“我同陈老板解释过了。陈家的这座私仓毗邻北关,说是私仓,也是为了必要时赈济关内两大郡而建。五十车不是个小数目,本县也说好一定会在追回后补给他。陈老板深明大义,自然没有什么异议。”
  “是么,”傅行州似笑非笑地看下来,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扫,“陈老板的私仓真的是用来赈济两大郡的吗?郡内皆属北关,多年来都靠着北关的粮米过活,是从将士们的手中一点一点省下来的,没有收过你陈家一粒米。再说了……”
  他的笑意消失,声音跟着沉下去:“两大郡归属北关统辖,严格意义上来讲,还属于我大哥的封地。是谁允许陈家在此设仓的?”
  田高明一时语塞,自知失言。陈明琦更是后知后觉地冷汗爬了满背。
  傅行川少年封侯却忙于战事,如今已过而立,这么多年除了领封的时候,从没管过封地的事,身边更是无人替他打理,以至于众人长久以来早就忘了这一点,而更多地将两大郡视为幽州所辖。至于傅行州敢着人明目张胆地偷粮,也是取了这一点的巧。
  “说话,”傅行州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桌子,声音里含着怒意, “我告诉你,单凭这一点,我现在就能拿你下狱。”
  “我……”陈明琦没骨头似的跪在地上,用手撑着地都直不起来腰,犹豫半晌才说,“我有一些生意,需要在两大郡中往来,设仓和安排人手,都只是为了方便之用。”
  “郡中往来?”傅行州前倾过身子,居高临下压迫地看着他,阴沉沉地问,“是在郡中往来,还是出入北关内外?!”
  他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陈明琦跪在下方,只觉得像是被一头猛兽冷森森地盯上了,下一刻就要被撕得粉碎,他嘴唇颤动嗫嚅片刻,到底没敢应声。
  不回应也是回应,傅行州继续问:“是谁供你沟通往来?”
  陈明琦的头蜷得更低,低声报了个人名,是高炀麾下的一个校尉。傅行州立刻挥手发贺容去查。他刚想再追问一句,旁侧却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裴应麟的身形挡住了大半个轮椅,只能看见阎止的一双手痉挛似的攥着毯子,青筋暴起,身形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声息。傅行州心中像是插了把刀,被人按住活活拧了一圈。他踢开桌案便冲过去想要看一看,却被萧临彻当胸拦住。
  “他烧得太高,晕过去了。”萧临彻拿扳指抵着他,慢条斯理地说。他下一句还没出口,却觉得脖颈一凉,一枚袖箭已经按在他的颈上。
  “让开,我的人我要带回去,”傅行州与他贴近到近乎耳语,声音冰冷坚硬,褪去了所有的耐性与装饰,一字一顿生硬凶狠,“别找死。”
  “你带不走的,他现在是我的谋臣。”萧临彻抬头,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透着志得意满,“他跟你回去,往后是什么身份?一辈子强留着他只做你的笼中雀,难道不觉得太委屈他了吗?”
  “他是我内子,用不着别人费心,”傅行州手下用力,毫不留情地划破了他的脖子,在血腥气里说,“滚开。”
  萧临彻不以为意,反而笑了:“你还是不够了解他。他生是做臣子的料,只有我能让他物尽其用。啊,对了,他刚才给你留话,让你快些去郡中,别让那校尉被人杀了。”
  京城依旧严寒。浓云渐渐漫上来,天色越发阴沉,即便是刚过午后,屋里便要点灯了。平王府的书房里亮堂堂的,内外点着八盏鹤衔枝铜架灯,散着柔柔的暖意。
  温自新跟在侍女身后,就捡着这个阴天进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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