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除了东宫,还能有什么事。”阎止道,“太子远赴皇陵,奔着孤注一掷而去。言毓琅很清楚太子要做什么,一旦事发,想让我救他一命。”
  “就知道是这样,东宫庸懦昏聩,这么多年全靠言毓琅一人撑着。”林泓不免叹息,却见阎止神色带着倦意,猜也能猜到言毓琅说不出什么好话。
  言毓琅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今成了这幅样子,林泓心里有怨气。他忍不住道:“许州城门外的血还没干透,他还敢来找你,你真是多余去见他。”
  “好了。”阎止不置可否,将茶壶放回炉子上,又道,“说到这事儿,太子年前就去皇陵蹲着了,现在如何了?”
  林泓道:“倒是消停,年前住持完了祭祀,就一直待在皇陵里静心礼佛,大门都没出一步。”
  阎止摩挲着杯子,心里暗想,萧临衍出城已有一月有余,久久未动,实在不合常理。这不像是没准备好,倒像是在等什么机会,一举返回京城。他出城之前,曾经与言毓琅长谈一夜,言毓琅若想保东宫太平,那时拦下他才是最好的机会。
  除非言毓琅心里清楚,有什么事情对萧临衍而言,留在京城比意图谋逆还要危险。
  林泓见他不说话,问道:“怎么了,想什么呢?”
  阎止看向窗外,天色渐渐阴起来,不知何时竟飘起了小雪。北风卷起廊下的垂帘,外间风雪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京城的太平等不到年后了。”他说。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了一上午,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霜,覆在冰上更滑了。
  宫门外,一辆马车碾着冰颤颤巍巍地停下来。门帘一掀,一人身着绛红官服,匆匆忙忙地下了车,直奔宫门而去。这人正是御史中丞黄颂。
  大年初三没开朝,外面又阴天,他正在家里搂着美妾睡午觉,从被窝里莫名其妙地被拎进了宫,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传召没说原因,他这一路上心神不宁,前后想了个遍,还是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御前威严,揣测是断不能显出来的。他正一正神色刚要走进宫门,便听旁边有人叫他:“黄大人。”
  他往旁边一看,这才看见门旁还立了个人。此人身材高挑,衣裳穿的薄,雪在他的衣襟上薄薄落了一层,看样子是等许久了。此人名封如筳,正是今日当值的侍御史。
  御史台掌管百官监察,御史大夫位同副相,一直虚位空悬。黄颂身为御史中丞,手握实权,下设四位侍御史。
  封如筳此人一向不懂得变通,又有点读书人的假清高,在御史台一向不受待见。这几日赶上年节,黄颂干脆全安排了他值班。
  黄颂一见他就皱眉头,随即想起来他值班,大约知晓点内情,赶紧招手让他跟上。
  两人行至宫道,他见四下无人,又倨傲起来,问道:“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弄出什么岔子了?”
  封如筳低眉敛目,错后半步跟在他身后,低声道:“东宫一位掌政通事告庄显及,说当年审周丞海滥用私刑,造了冤狱。”
  “什么?”短短几个字在黄颂听起来跟炸雷一样,甚至震惊得都忘了走路,“不是,十几年前的案子了,现在拎出来审?言毓琅他大过节的牢饭吃不够,要拉着御史台吃瓜落?他疯了吧他!”
  “大人慎言。”封如筳低眉肃立,又道,“东宫一状告到了御前,皇上命御史台速审。今日召您进宫,想是要当面交代此事。”
  黄颂站在雪地里,觉得身上汗津津的,比三伏天还热得他难受。
  “哎呦我的老天爷啊。”他长叹了一口气,觉得心绞痛都要犯了,“赶紧走吧,进去了你少说话,别给我惹事。”
  金殿里静得落针可闻,皇上看着手里的折子一言不发,盛江海在一旁磨墨。黄颂请完安,在底下腿都跪麻了,皇上不说话,他也没法动。
  “起来吧。”皇上开口,让盛江海把告状折子给他,“东宫此告,爱卿也看过了,觉得应如何办?”
  黄颂刚才已经想了无数套说辞,一张嘴全忘了。
  他素来知道这位皇帝的阴晴不定,周丞海这案子是皇上心头的一根刺,他摸不清皇上的用意,只得斟酌着开口道:“东宫这篇告状来的蹊跷,这案子是十几年前的旧案了,当时不提,怎么现在……更何况庄大人在刑部十几年,手下历经案子无数,从未听说有什么冤假错一说。臣想先问一问东宫这通事,是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皇上不咸不淡地说:“听黄大人的意思,是觉得庄显及无罪了?朕竟不知,御史台竟凭三言两语便可监察百官。”
  黄颂心里叫苦,心道这案子谁敢提重审,怎么顺着话头说还不满意,到底想听什么。他连忙跪下道:“臣不敢,臣并无此意。”
  皇上神色已然不豫,刚要说话,封如筳紧跟着跪下,叩首而拜。
  他道:“大人的意思是说,此案御史台定当全力以赴、秉公审理。只是此事当年便是要案,牵涉深广,如今旧事重提,恐怕问过庄大人后,还少不得要问朝中各部。皇上也知道,御史台行监察之职,朝中各位大人对我们避之不及。皇上要查,臣先向您恳请一个示下。”
  黄颂听完只觉得天灵盖一麻,差点晕过去,心道今天估计都要交代在这儿了。他侧头,拿着余光去看封如筳,见他叩首,脊背也挺得笔直,还全然不知是何凶险。
  殿上复又寂静,皇上手指敲着桌子,忽道:“抬头。”
  封如筳抬起头来,在他印象里,琼林宴上的皇帝不过四十出头,正当盛年。一晃十四年过去,皇帝容貌未变,人却老了。
  他想,人老了,心也更冷了。
  皇上打量了他一下,才说:“朕记得你,伶牙俐齿,不愧是衡国公亲自点的状元。十多年了,你怎么还留在御史台?”
  黄颂心中暗道不好,张嘴要说话:“皇……”
  封如筳先一步打断他,叩首道:“ ‘兢兢业业,力勤所至。’皇上当日的勉励,臣未敢有一日忘却。旧案重提,朝堂不免要再起风波。御史台必当尽心竭力,为皇上了结此案。”
  “好一个‘兢兢业业’,”皇上看了他片刻道,“准你所请,此事便交给你审理,必须要给朕一个结果。”
  两人出宫时天色已经擦黑,一前一后地匆匆向外走,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等到出了宫门,黄颂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他扭头看见封如筳,心头的惊惧与怒火一下就起来了,痛骂道:“你倒是大包大揽,倒是看看是什么事啊?周丞海的案子当年牵连多少人你不知道?御史台接这个烫手山芋干什么?连累大家跟你一起死吗!”
  封如筳默然不语,站在雪地里由他骂。
  黄颂仍还不解气,指着他骂道:“封如筳啊封如筳,衡国公把你指派到御史台来,硬生生的给我添了这么多年的堵啊。就因为你,本官这一生的仕途都到头啦。想不到皇上还记得你这么个人,自卖自夸地揽了这么大的事儿,老夫一家老小的性命都要因为你保不住!你还害我不够惨吗?”
  “大人,”封如筳仍垂着眼睛,说道,“ 皇上心里早就想好了,您是听不明白吗?”
  黄颂气得直喘,说:“能有什么意思!”
  封如筳道:“您说不查,皇上却发怒了,他并没想压下此事。周丞海的案子是得重审,而且必须通过御史台重审。只是皇上要另一个结果,要借我们的手。”
  “什么结果?”
  封如筳直直的看进他眼里,冷冷地说:“皇上要让御史台光明正大地告诉天下人,周丞海的案子没审错,他就是有罪。”
  黄颂一下愣住了,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住。他指着封如筳的手顿在半路,半晌才挤出一个音节:“你……”
  封如筳不再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说:“积年旧案,要准备的卷宗还有很多,大人自便。”
  他说完扭头就走,还没几步,又见一辆马车停在宫门外。
  阎止打开帘子,车外北风已起,卷着地上的雪扑面而来。他不由拿手挡了一下,侧过头避开雪,又眯着眼适应雪地里刺眼的强光。
  午后突然来了诏令传他入宫,傅行州本要同他一起去,被他劝住了。
  阎止对着镜子扣领口的扣子,珍珠在指尖总是打滑,他拿不住:“皇上此时召见,一定是为了东宫的诉状,御史台没动静,不会出什么大事。你要是去太显眼,在家等我回来。”
  傅行州握着他的手替他扣上,在镜子里看着他:“御史台没动静,找你去又能怎样。”
  阎止忽然看向窗外的落雪,纷纷扬扬,映得天地一片白。他笑了一下,说道:“昭雪,是好兆头。”
  他走下马车,还没几步便听有人叫自己。这人身量高挑,年纪三十出头,看官服应是官位不高。冬日里还穿一身薄衣服,看着自己愣了愣,随即拱手而拜。
  阎止想不起来何时见过他,虚托了一把,只说:“今日天寒,大人喝杯热茶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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