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石洞里关押着的流民再一次骚动起来,人们抓着铁栏杆用力晃动着,与岩石的碰撞声愈演愈烈。几十双眼睛都紧紧地盯着那口沸腾的锅炉,如同正看着一道越来越短的催命符。狭小的铁笼里,愤怒与绝望不断发酵,已经达到了顶点。
  “外面是什么声音!”洞穴外,隐隐的喊声与骚乱声在一片混沌中传来,有人高喊道,“是不是有人逃出来了?救命!救救我们!”
  话音未落,只听咔啦一声,铁笼的大锁应声而落。人们顾不上多想,一窝蜂地涌了出去。阎止单手攥着铁栏杆,脱力地靠在墙边坐下,一把扯下脸上的面罩,用力地吸了几大口气,眼前隐隐发花。
  他一路不敢停歇,开了将近二十个铁笼,却也实在是赶不及了。他此时已经累的一动不想动,完全是凭着直觉在用力吸气。
  “醒醒,快醒醒!”有人将他从地上架了起来,半推半拉地带了出去,“恩公快走,这儿马上就要塌了。”
  外面的空气没有洞里那么浑浊,阎止很快便清醒了不少。他跟在人群中一路向外,走了没几步,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想要踢开,却先低下头去看了一眼。绊倒他的是个石头雕成的小猪,憨态可掬,他还曾拿在手里把玩过 。
  阎止心道不好,回头向身后看去。只见石雕的小动物贴着山洞的石壁放了一路,又小又矮,很难发现。这排小动物一直延伸到前方的拐角处,如同引路的标识。
  阎止将手心的小猪搓了搓,往袖中一放,逆着人群追过去。
  山洞中人声沸腾,炉子爆裂的声音越来越近,震耳欲聋。掺杂着石灰的沸水沿着洞口倾泻而出,逼得人们加快步子向洞口跑去。
  阎止追过拐角,走进一间石洞中。他还没站稳,便听破空之声从身后袭来,一道冷锋瞄着他的后颈狠狠地劈了过来。阎止闪身避开,从旁边摸过一把铁钎子,反手迎了上去。
  铛——
  只听一声脆响,双方角力,银星飞溅。阎止手里的铁钎子被砍弯,却也在对方的刀上豁出一道破口。他毫不示弱,手下大开大合,不惜直露要害,诱着对方把刀刃往远了送,而后借势一缠,将刀尖生生压向了地面。
  随即他身形一闪,铁钎也随之抽走。趁着对面来不及回防,劈头重压将大刀格住,将刀刃压在了对面人的脖子上。
  “阎大人真是好功夫。”
  阎止回身,见姚大图不知何时站在一旁。他面白如鬼,人也消瘦,一身黑色长袍更衬得如同黑无常一样。此时他抚掌而笑,眼里志得意满,哪里有石室中身负重伤的样子。
  他身后跟着三四个人,均是一身短打,想来便是接应他的人,其中却不见鲍虎的身影。
  “姚老板要的我已经都履了约,这是什么意思?”阎止道。
  姚大图笑起来:“阎大人,当时我说有问必答,可没说能让你把这些消息都带出去。你知道姚某这么多秘密,我怎么能放你走呢。”
  “你打算怎么把我留在这儿?”阎止将铁钎往地上一扔,坚硬的生铁与岩石相碰,发出一声脆响,“一群三流打手,再加上你本人吗?”
  “不敢不敢,我怎么会这么轻视阎大人,”姚大图笑了笑,将一只石头雕的小狗拿在手里,朝着阎止晃了一晃,“我只是多引爆了一个炉子。”
  阎止心里一跳:“小泥巴?”
  姚大图神情冷冷地沉下来,将小石雕往旁边随手一抛,慢条斯理道:“这小孩年纪轻,走不快,和大人们走散了也是常事。阎大人此去惊险重重,去不去单凭你一念之间,可不要说是我姚某逼着你的。”
  石山之外,天色已是大亮。山间岩石成片地裸露,几乎看不到草木生长的痕迹。正午的日光铺洒下来,反射出一大片刺眼的白光。
  纪荥命人将山脚牢牢围住,又领了一队人上山接应。
  行不到半途,正好碰到傅行州带人破开岩壁,正要下山。于是顺手将罗净纶一干人等收押起来,踏实地锁进了山脚下的囚车里。
  傅行州面色如铁,嘱托道:“纪荥,这些人我就托付给你了。阎凛川还在里面,我得去找他。”
  “傅将军放心吧,”纪荥抱了抱拳,“我回去之后即刻将他们押入县衙大牢,随时候审。”
  傅行州不再多言,高声叫徐俪山带上一队人, 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山。
  山洞中的坍塌越来越严重,岩洞顶部的碎石不断松动,落雨一样地往下砸。掺杂着石灰的沸水流的满地都是,此时冷却下来,变成了普通的泥水。洞中四处泥泞难行,傅行州一行人一边闪躲一边往深处走,速度慢了很多。
  “徐俪山,”傅行州偏头喊他,顺手指了指眼前的岔路,“你带人往那边搜,找到了即刻出去,不要耽搁。”
  “是!”徐俪山应下,带了几个人先走了。
  洞中热气消散,此时阳光顺着四面炸开的破洞照进来,显得这洞窟尤为破败。
  山洞中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炉子裂开的碎片溅得满地都是,旁边凌乱地扔着斧头和凿子,还未削凿完成的岩石散乱地摆着,露出白花花的底层花纹,无一不显示着这山洞中曾有过的骇人营生。
  石洞最深处是一座大铁笼。傅行州走近看去,只见笼子上的锁是被人大力砸开的。他伸手点了一下锁上深深凹下去的痕迹,心里如有所感般热了一热。
  他们一行人继续向前,在路过一间石洞时,傅行州的裤脚被什么拉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竟是个人被埋在碎石堆里,脸上黑一道紫一道的,混在石块里险些看不出来。他在石堆中被沸水泡了很久,身上各处都被烧的红肿溃烂,几乎只剩下一口气了。
  “将军,他在叫您。”傅家亲卫猛然抬头道。
  “什么?”
  “救……我……?”亲卫侧耳听去,半天才拼出一句话,“不对,他说救人。”
  傅行州回头,向着地上仔细打量了一下,突然辨认出他是将阎止带走的那个打手。他步子一停,追问道:“什么人?在什么地方?”
  亲卫边听边转述,却有点莫名其妙:“……蛇?”
  傅行州顿了顿,而后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明白是什么地方了。
  他和阎止刚刚进山的时候,方三带着他们在山洞中转了一圈。当晚回来,阎止便默着画了一遍山中的线路图,其中有一处山道连拐两个急弯,如同对起来的两个圈,阎止当时便戏称像条蛇。
  傅行州心中向下落去,打手所指的地方与此处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差不多要绕过半座山。他不愿多想,更不敢再多耽搁,大步领在前面:“快走。”
  阎止再抬起眼皮的时候,眼前黑漆漆的一片,一点光亮都没有。
  他的双腿以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方式蜷着,膝盖前是粗粝的碎石,把他的衣服已经划了数道破口,稍有不慎就会划伤自己。背后和头顶都是又冷又重的岩石,泛着阴阴的潮气。不远处传来细微的水声,他在黑暗中勉强辨认过去,只见一道细流从岩石的缝隙间缓缓流进来。
  阎止嘴唇干裂,喉咙像是要烧着了一样。他看着这一点清润极为诱人,便下意识地凑上前去。
  “这水可不能喝呀,”小泥巴的声音突然出现,“阎大人你醒醒,还认得我吗?”
  阎止的意识这才慢慢清醒过来,他循着山洞一路深入,想要把小泥巴救出来。但可惜为时已晚,当他终于找到的时候,山洞塌陷,两人都被困在里面了。
  “你没事吧?”阎止沙哑着嗓子问了一句。
  “没事儿,我没伤着,”小泥巴的声音听起来很不错,“这水里有石灰,喝了喉咙就毁了,我们再坚持一下。”
  阎止应了一声,仰头靠在岩石上,双眼止不住地往一起合,又要模模糊糊地的睡过去。他只觉得袖子被人摇了摇,小泥巴又道:“阎大人你别睡,有件事情我一直忘了告诉你,我讲给你听。”
  “什么事?”阎止问。
  小泥巴停了一停,声音又继续道:“你之前问我高良哥哥的事情,其实他还有个孪生哥哥,我也见过的。”
  “李高田吗?”
  “对呀,”小泥巴道,“你好好问问我,我再给你讲。”
  阎止不得不打起一分精神,将刚才的话又问了一遍:“你……你见过李高田?”
  小泥巴道:“嗯。他们兄弟俩是一起来采灰场的,后来高良哥哥继续在这儿干活,高田哥哥住了几天就走了。”
  阎止问:“他去哪儿了?”
  小泥巴道:“是吴大图把高田哥哥带走的。他们走之前聊天被我听到了,好像在说什么城门……装一装样子之类的话。”
  “什么城门……”阎止稍稍清醒了一点,“他们是怎么说的?”
  他的话落在黑暗中,静悄悄地消散开,没有回音了。
  阎止听不到回音,精神很快就支持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情,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他慢慢闭上眼睛,意识里只留下最后两个字:“长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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