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被柳元喆识破的这些天里,她常常枯坐在镜前,一坐就是大半夜。有时候,她会在婢女清醒时回床,有时候,又会等她们醒来后将自己搀扶回床。
今夜却有婢女惊醒,醒来看见床上没人,便习惯性地往梳妆镜前找来。
翎太妃装疯的时候,她们只将她当个尊贵的器具,不问她的意愿,只用轻缓又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抱回床上。可现在,她不装了,她们便只能恭敬地束手立在她身后,等她给出指示。
前几日,她们醒了,翎太妃便要回床了。可这次,她对着镜子枯坐一夜,直到初晨的日光一点点漫进大殿,油灯也被一一吹熄,她才轻声道:“来人,将皇帝请到哀家这里来,哀家有话要对他说。”
婢女低头行礼,躬身退出,传话去了。
柳元喆还要上朝,就算能来寿康宫,也要很久之后了。所以,她有足够多的时间整理自己的妆容,整理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
她要来了太妃的吉服,示意哑婢们替自己更衣。
她当贵妃的时候,不能穿正红色,当了太妃,依旧只能穿这深紫色的袍子,就连衣服上绣着的云纹与牡丹,也不能逾越了太妃的规制。
这吉服,自制成起,她就一次也没穿过;“哀家”这个称呼,自登上太妃的位子后,她也一次都没自称过;她明明如愿以偿,成了后宫中最尊贵的人,却也只能在这偌大的宫殿中,日日浸润在无边的孤独里,甚至连儿子也不敢见。
她和皇后争了那么多年,争到最后,她又何尝不是输家。
从进宫那一刻起,她就成了局里的棋,待到站在命运的终点回身去望,她才看清那幕后的执棋人,从来就只有一个。
天下是他的棋盘,制衡是他的本能,至于其它,都是他为达目的送出的饵罢了。偏偏,她们这些艳丽的锦鲤,身在池中,看不清天地,为了那些饵又争又抢,逗得皇帝哈哈大笑。
照着铜镜为自己贴好花钿后,她镇定地用了早膳,接着便顶着满身荣华,静坐着等待柳元喆露面。
柳元喆或许是为了故意吊着她,一直到太阳落山才踏入寿康宫,可她一点也不急,困在宫里这些年,长进最大的就是她的耐心。
柳元喆来了也不坐,极厌恶这宫里的一切,甚至觉得这里的凳子都是脏的,他冷眼瞧着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居高临下道:“怎么,有答案了?是要洵儿死,还是自己死?”
“洵儿……”翎太妃念出这个名字后,忽然克制不住地大笑出声,她笑得前仰后合,发间钗镮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她抬手直至柳元喆,声音轻而冷,“你也配这么叫他?”
第124章
“我不配,难道你就配?!”柳元喆目眦欲裂,指节捏得发白,彷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将她撕碎,“你若早些自我了断,何至于让洵儿受这种罪!”
翎太妃猛地站起,歇斯底里的声音十分尖利:“是你!是你逼疯了我!若我没有疯,怎会到现在才知道真相?怎会让洵儿白受三年苦楚?都是你!你敢告诉洵儿你做了什么吗?!你敢告诉他你是如何将我逼疯的吗?!你不敢!柳元喆,你就是个懦夫!你只敢挑软柿子捏,只敢将一切怪在我们孤儿寡母的头上!”
空荡的大殿里,宫女早已被清退,连洪福都退至殿外,只剩女人凄厉的嘶吼在梁柱间回荡。
“朕为何不敢?”柳元喆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当年不是你亲口授意,古嬷嬷怎会向母后下毒?后来由你亲手送她上路,不正是一报还一报?”
随着柳元喆的话出口,翎太妃的面容骤然扭曲,隐隐又带了发病时的癫狂,她大吼道:“闭嘴!闭嘴!”
柳元洵只知古嬷嬷受淩迟而死,却不知行刑者中,就有他的母妃。
“贵妃娘娘,亲手剐死乳母的滋味不好受吧?”柳元喆终于从她痛苦的神情中品尝到了一丝复仇的快感,他残忍而冷静地复述着当年的那一幕,“你拿刀剐她肉的时候,她是不是还在对你笑?是不是还在唤你的乳名,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疼?让你不要怕?你是怎么做的?你一面说对不起,一面割她的肉。要是没记错,她的乳i头就是你亲手割下来的吧?你小时候,就是喝她的奶长大的吧?”
“啊!!!”翎太妃痛苦抱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凄声尖叫道:“别说了!!!”
若不是柳元喆以柳元洵性命相胁,她怎会向哺育自己的乳娘举起屠刀?一刀又一刀,刀刀割在她心上,痛得她鲜血淋漓,数次崩溃大哭想要放弃。
可柳元喆一直在用柳元洵逼她,威胁她,说她要是不动手,他就会杀了柳元洵。
她怎敢不信?
这个人,在她膝下,从七岁长到十四岁,搬到太子殿后,更是二十年如一日的孝敬她,将她骗得团团转。如此深的心计,能指望他对柳元洵有几分真情?
她就是这样被逼疯的。疯后,她见到柳元洵就发狂,意识不清,说不出话,却在本能地驱赶他——快走,离开皇宫,离开柳元喆。他要杀你!
见她崩溃,柳元喆痛快不已,他寒声逼问道:“为什么不说?凭什么不说?朕七岁丧母时,你可曾想过今日?!”
他是帝王,是天下共主。即便为柳元洵退让,又怎会如此轻易地放过翎太妃,由她在后宫安度晚年?
他只是没料到,翎太妃竟会就这样疯了。
“我造得孽?”翎太妃仰起泪痕斑驳的脸,挤出古怪的笑,“这宫里谁手上没沾血?我只后悔当年心软,念在你是个孩子的份上,没连你一起弄死。”
翎太妃瘫坐在椅上,仰头望着年轻的帝王,眼底恨意滔天。
……
她彷佛又回到了一月前的那个黄昏,柳元喆手里拿着急报,挥开侍从,一脚踢开寿康宫的大门,将硬角的摺子狠狠砸在她脸上。
这是自她疯癫后的三年里,第一次见到柳元喆。
三年大权在握的日子,已将柳元喆彻底淬炼成了另一个人。既没了在她膝下装出的恭顺,也不似初露獠牙的狰狞,所有情绪都藏在那双酷似先帝的眼睛里,如深渊般晦暗不明。
尽管柳元喆来得突然,可她依旧伪装得很好,甚至连受惊后的茫然失措都扮演地惟妙惟肖。
奏摺划破额角,鲜血蜿蜒而下,她像是感觉不到痛般,只惊惶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正当她想要尖叫的时候,柳元喆颤声说了一句话——“洵儿死了。”
一瞬的茫然过后,她笃定这是陷阱。
洵儿怎么会死呢?上回见面,洵儿不是还说领了差事,要去江南办差吗?怎么会死呢?
一定是柳元喆发现了什么,所以故意骗她,想激她露出马脚!她不能慌,不能乱,要装作像从前一样……一样……
可她还是不受控制地低头,看向身前四散的合页。
瑞王、水路遇袭、起火、尸身入棺、择日送京……上头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却怎么也读不明白。
在漫长的沉默里,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像道惊雷一样劈在柳元喆头上。他一把掐住她脖颈,将她提离地面,不敢置信地喝问道:“你竟是装的?!为了苟活,你竟连自己的儿子都能忍心推开?!”
他在翎太妃身边呆了七年,自然清楚她有多么爱护柳元洵。若不是亲眼见过她对着柳元洵发疯的样子,他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信了她的疯傻?
不是的……
她是真疯过。
是被柳元喆活活逼疯的。
就连疯后见洵儿就尖叫,也是拜柳元喆所赐。
她想解释,却被掐得发不出声。
可她转念又想,她的洵儿已经死了,那她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头两年,她是真疯了,什么也不知道,只能模糊感知到外界的情况。后来,断断续续有过几次清醒的时候,待到第三年,神智已经基本恢复了。
也是这时,她才发现柳元喆竟然没杀她。
想来也能理解。
柳元喆知道她最想要什么,也知道她最怕什么,杀掉一个浑浑噩噩的疯子并不会带给他复仇的快感。他一定是在等,等自己清醒,然后让她在清醒的状态下经受折磨。
疯了的人是感受不到痛苦的,可让一个活人十年如一日的装疯,是比死亡还要痛苦的事。
她死了便死了,可她还有洵儿。就算不能常相伴,但只要她还活在这深宫一角,就能时不时见到她的孩子,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为了这个执念,她甘愿抛却尊严,在深宫里扮演一个疯妇。
整整大半年,她从未露出破绽,唯有那个柳元洵被掌掴的黄昏,她险些功亏一篑。当指尖即将触碰到柳元洵红肿的面颊时,她险些落泪,只能借装疯掩饰。
可现在,支撑她活下去的最后支柱崩塌了。
柳元喆暴怒的神情在告诉她:这不是试探。奏摺上的每一个字,都是血淋淋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