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明知抛下他求援是最好的出路,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能保证溶洞里是安全的呢?万一真就那么巧,柳元洵被他们发现了呢?
  柳元洵早料到他会犹豫,于是抬手掩唇,猛地咳嗽起来,顾莲沼急忙拍抚他的后背,却见柳元洵缓缓垂落的掌心里,竟盛了满手的血!
  顾莲沼目眦欲裂,惊声低呼道:“阿洵!”
  “阿峤,快去……快去找人。”柳元洵轻轻抬手推他,可手刚触到他胸前便无力垂落,温和的眉眼一如既往的美好,只是唇瓣沾了触目惊心的血,像是染上朱砂的夜昙,静美而惨烈。
  顾莲沼再不敢犹豫,为他调整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后,在他唇上重重落下一吻,颤抖的声音暗藏着巨大的悲恸,“等我。”
  说完,顾莲沼转身便走,脚下疾步如风,小臂因攥紧的拳头而暴起青筋,额角的血管都因在隐忍而颤动,可他只能走,他必须走。
  柳元洵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直至那抹身影消失在眼前,他才轻轻闭眼,枕上冷硬的洞壁。
  恍惚中,他想起和顾莲沼初相识的时候,他也曾当着他的面吞下一枚血囊。
  那时的顾莲沼面无表情地戳穿了他的把戏,或许连顾莲沼自己也没料到,当时一个眼神便能戳穿的骗局,如今却轻而易举哄着他丢下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第122章
  顾莲沼走了以后,溶洞里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柳元洵静静枕着冰凉的洞壁,披在身上的那件衣衫还萦绕着对方的气息,淡淡的,若非有过耳鬓厮磨的亲密,怕是根本察觉不到。
  溶洞里没有风,但他依旧觉得冷。
  这副身躯,从有记忆开始就是残破的,珍稀药物流水一样地涌进来,却也只能勉强钓着他的命。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活不长,可在有限的生活圈里,他所能想到的死亡方式只有病死。
  但现在不一样,他终于从自己金堆玉砌的世界里,找到了一点实实在在的价值。没了他的拖累,顾莲沼一定能逃出去,等他将那份名册交给沈巍和锦衣卫的暗桩,所有真相都将大白于天下。
  想到此,柳元洵苍白的唇边泛起一丝浅笑——届时,皇兄一定会头疼吧。
  冯源远没贪污,那便意味着要翻父皇钦定的旧案,可柳元洵又觉得,柳元喆那么厉害,总会将这些事解决好的。
  随即,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母妃。不知一切尘埃落定后,皇兄能否看在他为天雍做了些奉献的份上,对母妃多些照拂?哪怕只是吩咐宫人要好好伺候她也好。
  还有,还有个牵挂的人……
  随着毒性在体内蔓延,柳元洵的手脚开始逐渐发麻。不同于失去知觉的右腿,这种麻,像是有细密的小针连续不断地刺进他的肌肤,细微的疼痛伴随着肿胀的麻木,逐渐夺去他所有的行动力,甚至连思维都变得迟缓。
  恍惚间,他想起了顾莲沼的脸,难免有些愧疚。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可他没想过竟会这样短。短到他有好多话都来不及说,短到他连主动吻他一次的机会都不再有。他想起顾莲沼第一次落在他肩头的泪,想起他热到灼人的体温,想起他的吻,他专注的眼神,他热切到几欲将自己融化的爱意……
  他忽然很舍不得。
  不是后悔,只是不舍。
  他不是一个软弱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心里有多么恐惧,他都能坦然接受,甚至坦然到了强大的地步。可心里的这点不舍,却忽然让他变得软弱起来。
  他不敢想像,当顾莲沼带着满心希冀回来,却只能看见他的尸体时,会是怎样一副表情。他更不敢想像,若是顾莲沼想通真相,知道最后关头,是他亲手将假药喂入自己口中的,又是何种心情……
  是他骗了他,但没关系,下辈子再还吧。
  他这辈子,真的太累了。
  累到死亡都像是一种休止符,画上了终点,一切就都结束了。
  父皇威严而扭曲的亲情,母妃逐权酿下的苦果,皇兄为复仇而欺瞒的十年……这些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能体谅,他太能体谅了,可太敏感的人,就连体谅他人,都是往自己肺腑里扎针,所有的宽宥,都是以伤害自己换来的。
  意识渐渐模糊,他的思维也越来越迟钝,母妃、柳元喆、顾莲沼、淩氏兄妹、甚至还有洪福……这些人的脸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闪过,又如荡开的涟漪般消散不见了。
  一切都结束了。
  柳元洵平静的想。
  生命就是因为短暂才有意义,他这一辈子,已经体会到了寻常人一生也难见的风景。想像中的自戕而死,也因顾莲沼送出去的名册而变得有了意义。
  他这一生,来时天降瑞雪,百姓叩拜;走时无风无雨,寂静安宁;来时承民愿,走时平民冤,死得其所,不算白活。
  在意识逐渐消散的最后一刻,他虚弱地睁开眼,最后望了眼顾莲沼离去的方向。
  下辈子……
  要是真有下辈子,只愿再不入帝王家。
  ……
  逼仄的石路上,顾莲沼急躁又恐慌地向山下冲。
  突围的时候太过急切,身上挨了两刀,湿漉漉的血很快染红了他的单衣,可他丝毫感觉不到痛,他只觉得恨,恨将他们逼上绝路的人,恨到想将他们剁成肉泥喂狗。
  恨和恐惧在他心中像野草一样疯长,逼得他几乎发狂,全身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要回去,回去见柳元洵,回去陪在他身边,可柳元洵唇边的血却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身上,剧烈的疼痛堪堪唤醒了濒临崩溃的理智,逼着他往外求援。
  就在他即将见到大路的时候,几道急促的马蹄声响起,顾莲沼依着本能闪身躲向暗处。可当他瞧见在风中鼓动的红色旗帜时,像是绝境中突逢的生路,眼眸瞬间被点亮——那是锦衣卫的旗!
  他想迎上去,可腿忽然便软了,双膝重重砸在地上的这一刻,他才惊觉自己的身体早已紧绷到了极限。
  他这一辈子,狼狈的时候太多了,连滚带爬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可他头一回狼狈得如此感恩,甚至连手都在抖。
  他抽刀撑起身体,再次向前冲去,待见到领头的四人时,厉声急喝道:“快!走山路!弃马随我来!”
  淩氏兄妹和两位公公闻言都扔了缰绳,翻身下马,顾不得多问,像影子一样缀在顾莲沼身后。
  向山下逃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跑得太慢了,即便将内力运转到了极致,一步的距离也太短了;可等反身回程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跑得太快了,将和柳元洵的距离拉得太远,怎么都赶不回去。
  等我,等着我,我马上回去,马上带你去找大夫……
  他在心中翻来覆去地默念,全身的力气都来自于这几句话的支撑。
  待到了洞口,锦衣卫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猩红的血浸透了洞前的土地。黑巾覆面的刺客听见动静,执剑扑了过来。顾莲沼冲在最前,满腔的恨怒终于有了发泄的机会,他的刀狠得惊人,大臂的力量带着无可阻挡的气势,将冲上前的第一个刺客连剑带人的斩落。
  刹那间鲜血狂涌,顾莲沼一脚踢开倒下的尸体,厉声喝道:“守住洞口!我去找他!”
  说罢便一刻不停地朝着洞内奔去。
  随行而来的锦衣卫或许武功不及常安,但也能牵制住大部分黑衣刺客。
  顾莲沼急切地冲入溶洞,金铁交鸣之声与惨嚎离他越来越远,而他距离分别之地却越来越近。
  他离开的时间不算久,柳元洵就算是往洞里走,估计也走不了多远,他再走走就能看见……
  顾莲沼僵在了原地。
  他已经看见柳元洵了。
  近在咫尺,但坐在那里的人,已经没有呼吸了。
  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他看见了柳元洵,却又像是看见了幻觉。如果不是幻觉,为什么明明人就在他眼前,他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柳元洵依旧维持着他离开前的姿势,闭着眼,面朝着他的方向,乌黑的长发散在身后,脸色白得吓人,若不是唇角的血痕太过刺目,整个人就像一座静美而没有生机的玉雕。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自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头皮像是与骨头分离了,每一个毛孔都透着钻心的冷意。顾莲沼的心脏激烈跳动,像是要挣脱胸腔,从他嘴里呕出来一样,他盯着那不再起伏的胸膛,茫然地向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最后踉跄着跪倒在柳元洵身前,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探上了他颈侧的脉搏。
  他太慌了,慌得浑身凉透,手脚因巨颤而麻木,摸上柳元洵的肌肤也像是摸到了空气,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突然抬手,猛地甩了自己一耳光,想逼自己镇定,想逼自己不再手抖,可是没用。他像被骤然抛进深海,浑身冻透,冷得牙关都开始控制不住地打颤。
  其实探他的脉搏已经没意义了,早在看到柳元洵的第一眼,他就已经听出来了——那颗心脏已经不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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