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他们虽日日躺在一张床上,可作息不同。晚上顾莲沼还在沐浴,他就已经睡了;早上他还没醒,顾莲沼就已经走了;目睹顾莲沼打坐的场景,对柳元洵而言,还是头一遭。
他在床上躺了片刻,正打算过一会再下床,正静心打坐的顾莲沼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醒了?”顾莲沼问他。
柳元洵轻轻“嗯”了一声,“今天怎么没去练武?”
顾莲沼道:“洪公公带来的两个人正守在门外,我早出晚归怕会落下话柄,在屋内调息也是一样的。”
要不是顾莲沼提醒,他都快忘了门口还有两个太监,这俩人守在那里,跟木雕一样安静,压根没什么存在感,也不怪柳元洵忽略。
顾莲沼道:“王太医昨天留话了,说你最好还是再修养两天,至于萧金业,可以由我代为看望。”
柳元洵披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两手一合,便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了被子里,他想了想,道:“也行,你先去诏狱里将这几日的事情告知他一声,他若有话要说,你便听听,他若想见我,我便择日再去。”
顾莲沼点了点头,又问:“洗漱吗?热水已经备好了。”
柳元洵还在病中,骨头缝都透着酸软,让他整个人都有些疲懒,但总躺着也不是办法,“行,你唤淩亭进来吧。”
“我来吧。”顾莲沼听他说要起,便下榻去备水了,“按身份说,这些本都是我该做的。”
也是,外头还有洪公公的人守着呢,他驳了顾莲沼,反倒会让他挨训斥。
顾莲沼拿铜盆兑了热水,又摆了帕子,柳元洵伸手要接,顾莲沼却没松手,只道:“我来吧。”
柳元洵便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坐到了床边,仰着头静静闭上了眼睛。他皮肤细嫩而苍白,眉眼俊逸而温和,五官毫无瑕疵,等人伺候的时候,不像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倒像个孩子。
他拿着帕子敷在柳元洵脸上,放轻了力道,开始替他擦脸。
他没做过这样细致的活,总觉得手上的力道太轻了,可要再重些,他又担心柳元洵觉得疼。
柳元洵倒是不疼,可他不习惯顾莲沼伺候,心里始终有些别扭,只好起了个话头打破屋内的沉默,“一直忘了问你,你是怎么从王明瑄手里讨来剩下那一半骸骨的?”
顾莲沼隔着层帕子摸着他的脸,拂过他的眉眼,又去擦他的脸颊和脖颈,一心两用道:“用了些手段,让他失去了时间概念,他日日听着诏狱里的惨嚎,吃不饱睡不好,又不知道外头如何了,再加上以为过去了七八天,自然心慌。我看他撑不住了,便说白知府已经投靠了你,毁了剩下的证物,他出又出不来,只能将物证交给我。”
柳元洵好奇道:“那王明璋呢?这人又是怎么揪出来的?”
顾莲沼收了帕子,又将漱口的杯子递给他,道:“王家大小姐是个深闺里的姑娘,能接触到的外男就那么多,范围本也不大,一遍筛不出来,就筛两遍,既然有这么个人,就一定能找出他留下的痕迹。”
从王明瑄手里拿到骸骨,是为了向柳元洵交差;额外费一番周折揪出王明璋,是为了还债;除了这两件事外,还有件事,他没跟柳元洵说。
王瑜茵的婢女一开始说,她是十五岁打得胎,后来听闻了骨珠的事情,又改口说自己记错了,确实是十二岁就打了胎。
这其中的缘故,顾莲沼大致能猜到,但他没戳穿,而是让那婢女在“十二岁怀孕”的口供上画了押。
他倒不是发了善心,想替王家贵女报仇,他只是觉得王明璋该死,所以顺手推舟送了他一程。
他幼时也有过被人觊觎的时候。尤其是在兵荒马乱的逃荒途中,道德与法律失去了威慑力,人心里的欲念便越发猖狂。
即便他用污泥涂了满脸,也难以掩盖与生俱来的出众容貌,自然也会被人盯上。
他已经忘了那个男人长什么样了。他只知道,那年他不过七岁,就已经学会了佯装乖顺,他甚至主动躺倒,趁男人靠近时,用树枝狠狠捅穿了他的左眼。
他伤了人之后就逃了,胆颤心惊地躲了好一阵子,直到后来他懂了法,才知道那男人也不敢告官。毕竟他才七岁,哪怕强i奸未遂,也会判鞭笞,而后流放三千里。
他当年没能杀了那个男人,以至于这口郁气一直堵在心里,久久无法忘怀,如今杀了王明璋,也算是一种宣泄。
柳元洵并不知晓这些曲折隐情,仍在可惜王瑜茵命途多舛,他刚将口中的盐水吐出去,就听顾莲沼道:“除此之外,我还审了个人。”
柳元洵随口问道:“谁?”
顾莲沼淡淡道:“红秀。”
柳元洵动作一顿,而后转头端详他,“红秀说了什么?”
顾莲沼静静凝视着他,道:“她说,她的确看到你在侧殿抱着衣衫不整的王瑜茵。”
“你信了?”柳元洵问。
顾莲沼抬手去撩他的鬓发,“没信,所以来问你,好将卷宗写清楚。”
柳元洵却愣了一下。
但他不是因为红秀的事,他只是想起了一个月前,顾莲沼无端生气的一幕。
当时,顾明远在他面前说了许多与顾莲沼有关的坏话,他不在意真相,但他厌恶顾明远的行为,所以偏向了顾莲沼。
后来,顾莲沼问他“信了没有”的时候,他说了谎,顾莲沼当时便冷了脸,转身出了门。
那时的他只觉得顾莲沼脾气古怪,并没有深想,可轮到自己问出这句“你信了?”的时候,他才模糊体会到顾莲沼当时的心境——他在期待。因为期待落了空,所以才会愤怒。
柳元洵抿了抿唇,轻声解释起了红秀看见的那一幕,“那年宫中夜宴,王瑜茵也来了,我身体不适,露了面便去偏殿休息了。没过多久,王瑜茵也悄悄进来了……”
宫中夜宴这样的场合,自然不能带着嬷嬷,王瑜茵又没有母亲在旁,所以葵水突至时,少女顿时慌了神,无人可求助,只能趁着经血尚未渗出裙摆,匆忙躲到偏殿更换衣物,这便和柳元洵遇见了。
“这里是皇宫,她的丫鬟自然难以借到合适的衣服。我身份敏感,也不便出借衣物,只能剪切里衣长袖,让她垫在衣服里。”
他为了避嫌,将床让了出来,自己则走到了屏风外。
与此同时,红秀作为保和殿的清扫侍女,听见殿里有动静,便悄悄摸了进来。
“红秀捧着蜡烛,影子拉得老长,王瑜茵受了惊吓,下意识往我这里躲,我身体也不好,没能扶住她,便一同跌坐在了地上,她正坐在我怀里。而后便听见外头一声惊呼,蜡烛灭了,那秉烛而来的侍女也不见了。”
想来,那侍女便是红秀了。
“她若是再往前走几步,便能看见大殿里不仅有我,还有王瑜茵身边的丫鬟。她们年纪尚小,我并未放在心上,这事便过去了,谁知竟有埋下祸端的一天……”
回想起当初的意外碰面,柳元洵心中也有些怅惘。他怎么也没想到,当年那个活泼灵秀的小女孩,两年后竟会遭遇这样的不幸。
顾莲沼听完全程,脸上看不出表情,内心却思绪万千。
王明瑄送到京府衙门的证据里,除了一些专供皇室的珠宝外,还有一样铁证:一条绣着柳元洵名字的绫锦。
柳元洵的名字,是用金线绣的;绣艺手法,是宫里的绣娘专用的;而那绫锦,也是专供皇室的。七年了,距离柳元洵剪切袖子替她解围,已经过去了七年,王瑜茵也将这块绫锦保存了整整七年。
少女已逝,她的心思无人能猜透。哪怕一开始保存这块绫锦,是因为她年纪尚小,不知如何处置,但七年过去,这块依旧完好无损地躺在盒子里的绫锦,已然说明了许多。
……
用罢早膳,顾莲沼就去了诏狱,柳元洵倚着床头看了看书,起了困意便睡了过去,再一睁眼,便又是下午了。
病人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尤其精力不济的时候,浑浑噩噩就是一天。
晚膳时间已经到了,厨房里的菜已经备好了,可顾莲沼依旧没回来。
淩晴抬眼望瞭望窗外渐暗的天色,忍不住劝道:“主子,要不您先用餐?等顾侍君回来,再让厨房重新做便是。”
柳元洵放下手里的书,奇怪道:“怎么忽然改了称呼?”
淩晴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解释道:“顾大人如今都是您房里的人了,老是‘大人大人’地叫,显得生分了。而且,除了我和我哥,其他人都这么称呼。”
改了称呼也好,毕竟人多嘴杂,门口还有洪福的人守着,万一传到洪福耳朵里,难免又惹来猜疑。
只是顾莲沼迟迟未归,他心里不免担心,“我倒是不饿,等等也无妨,倒是你们,饿了就先吃吧。你再叫个下人去锦衣卫指挥使司看看,别是出了什么事。”
“好嘞,我这就……”
“不必了,”淩亭向屏风外看了一眼,道:“人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