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哥儿行动多有不便。顾莲沼虽未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但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还是会用抹额遮住象征哥儿身份的红痕。
  萧金业一直被困在诏狱,不知道此事倒也在情理之中,可他随后一句,却叫顾莲沼变了脸色。
  “原来哥儿里竟也会有如此凶残暴虐之徒,我以为只有那群阉人才……”
  柳元洵听到这话,下意识转头望向顾莲沼,眼中既有疑惑也有惊讶。
  顾莲沼背着光,整个身体都笼罩在昏暗中,柳元洵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更看不清他是否在与自己对望。
  萧金业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言语有些失当,他不再多言,转而看向柳元洵,神色变得郑重起来,“王爷,罪臣想最后再问您一个问题。”
  柳元洵的注意力被重新拉回萧金业身上,他微微点头,道:“你问。”
  萧金业道:“敢问王爷,我若装傻充愣,什么都不说,王爷当如何?”
  柳元洵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萧大人,答案还是一样的,我与这事本没有关系,不是我求着你们替我办事,是你们选中了我,而我答应了。但如果既要我做你们刀,还要我做握刀的人,那未免高看我这个病人了。需要把握机会的不是我,是萧大人你才对啊。”
  萧金业被柳元洵戳中了心思,不由苦笑道:“可王爷您若是早知我没有退路,何苦脏了衣袍亲自来诏狱呢?将我提出去审岂不省事?”
  柳元洵神色坦然,“因为我答应了。”
  见萧金业怔住,柳元洵道:“我虽是被你们引入局中的,可我既然做了你们的刀,便证明我是愿意的。既然愿意,我便想让萧大人您看到我的诚意,尽管只是小事,但小事也是开始,不是吗?”
  萧金业越听就越激动。尘封在心里不见天日的秘密,好似终于有了破土而出的机会,而柳元洵就是他的希望!
  他极为认真地盯着柳元洵,郑重道:“王爷,我愿意信您。可此事事关重大,我只能先抛出一颗石头探路,也好叫您透过此事大致摸一摸这浑水的深浅。”
  柳元洵问:“你怕我退缩?”
  “不,”萧金业苦笑道:“是我不敢赌。您说得对,不是您求我,是我在求您,但即便是在求您,您也得给我些求您的信心。王爷,您要信我,此事非同小可,我就算将它带进坟墓里,也不会轻易做赌注。”
  柳元洵点了点头,十分体贴,“你进诏狱八年都没松口的事情,要是轻易对我说了,我反倒会觉得奇怪。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萧金业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王爷可以去灯曲巷找个名叫凝碧的女人,您见了凝碧,告诉她是我叫你去找她的,她自然会将一切都告诉您。”
  “灯曲巷?”柳元洵好奇道:“在哪里?京城吗?我怎么没听过这个地方?”
  萧金业还没说话,顾莲沼就已经幽幽开口了,“不仅在京城,更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销金窟’啊……”
  第47章
  既然得了下一步的线索,那在见过凝碧之前,想必萧金业不会再向他透露别的信息了。
  柳元洵正欲离去,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他望向萧金业,面露犹豫之色。
  萧金业像是从他的表情中洞悉了一切,他残缺不全的左手微微抽搐了两下,忍不住低下了头。
  他猜到了柳元洵想说什么,他在诏狱里熬了八年,最忧心的便是自己的家人,更是无时无刻不想知道他们的消息。
  但当他真的遇见个能带给他一些消息的人,他又不敢听了,他怕柳元洵一张口,支撑他这么多年的信念就要崩塌了。
  他的恐惧与退缩如此明显,柳元洵便不打算开口了。
  事情有了头绪,再逗留下去也无意义。
  柳元洵起身欲走,却因蹲得太久,刚一站起,眼前便骤然一黑,要不是顾莲沼闪身将他带入怀里,他怕是要一头栽倒在地上。
  这副孱弱的身体总是处处拖后腿,柳元洵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小声说道:“谢谢你啊,阿峤。”
  顾莲沼揽住他的腰后,下意识地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绝非普通关系能有。
  再加上这亲昵的称呼……
  萧金业眼睛瞪得老大,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终于发现自己隐约感受到的不对劲来自哪了。
  这诏狱头子,竟然……竟然……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顾莲沼垂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目光中的寒意丝毫不加掩饰。
  顾莲沼在诏狱待了三年,手段比前任上官更为狠辣。
  他审过的犯人,都将死亡视为一种解脱,而他本人,更是诏狱里最为阴毒的刑具。
  萧金业虽未在顾莲沼手下受过刑,但诏狱就这么大,他即便捂着耳朵也压不住那瘆人的动静。
  顾莲沼审讯犯人时,受刑者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仅仅是听到那凄厉的叫声,诏狱里的其他犯人便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想要招供的冲动……
  这样一个令人胆寒的人……竟然……萧金业本能地打了个哆嗦,匆匆低下头,不敢再看了。
  柳元洵倒是没留意萧金业回避的眼神,他趴在顾莲沼怀里缓了缓神,等恢复过来后,才站稳了身子。
  来的时候,柳元洵一心惦记着正事,倒也强忍住了对黑暗和血腥的不适。
  可正事一办完,回程的路便显得无比漫长,每走一步都是种酷刑,他甚至觉得空气都沾着潮湿的血腥味。
  柳元洵双腿微微颤抖,刚走两步,就感觉自己要向前栽倒。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墙,手还没碰到墙壁,就被顾莲沼握住了。
  “不能碰。”顾莲沼低声说道,“这牢里关着的不只是人,还有些非人的东西。你离牢房太近,可能会受伤。”
  顾莲沼声音低若鬼魅,牢房里又不时传来怪异的声响,柳元洵吓得心脏都要停跳了。他弯曲手指去挠顾莲沼的掌心,催促道:“阿峤阿峤,那我们快走。”
  顾莲沼如愿将人吓住,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牵着柳元洵出了诏狱。
  诏狱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柳元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新凉爽的空气涌入肺腑,他终于有了一种从血海中重获新生的解脱感。
  他仰头望着空中盘旋的飞鸟,突然想起件事,“阿峤,你进诏狱的时候,才十五岁吧?”
  顾莲沼和他一同抬头望向天空,片刻之后,他轻轻“嗯”了一声。
  那是他人生中极为关键的转折点,他死也不会忘记。
  柳元洵转头看向他,干净柔和的眼眸清澈无比,“那你怕吗?”
  不怕,他怎么会怕呢?
  回想起那时,望着那个即将受刑的男人,他感觉自己看到的并非是一个人,而是一架助他平步青云的登云梯,一个能为他带来无上荣耀的工具。
  初次尝到权力滋味的他,兴奋得浑身都在发抖,他很清楚,只要能撬开犯人的嘴,他便能在刘迅身边彻底站稳脚跟。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又怎会惧怕?
  畏惧血腥的人成不了屠夫,他若害怕,就不可能有今天。
  但他并不想让柳元洵知晓这些过往,他只是轻轻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略显淡薄的笑容,淡淡说道:“王爷,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他抬手扶起柳元洵的兜帽,既为他遮挡住了风寒,也打断了这场对话,“时候不早了,王爷该回府喝药了。”
  柳元洵以为自己触及到了他的伤心往事,便默默垂下眼眸,不再多问,与他并肩走出了指挥使司的大门。
  ……
  淩亭驾着车,车轮咕噜噜地向前滚动,车厢内的柳元洵旧事重提。
  “灯曲巷是什么地方啊?”柳元洵一脸好奇地问道。
  顾莲沼抬眸瞥他一眼,神色平静地吐出三个字:“花柳街。”
  柳元洵刚想追问“花柳街”又是什么地方的时候,平日里看过的那些话本起了作用。他微微瞪大眼,带着几分不确定,小声问道:“是我心里想的那种花柳街吗?”
  顾莲沼默默看着他,没出声。
  “啊……”柳元洵瞬间明白了,他用手指在衣服上局促地画着圈,声音愈发小了,“去那种地方,要遵守什么规矩吗?”
  瞧着他这副模样,顾莲沼心里像是被小猫挠了一般,既想逗弄他一番,又怕弄巧成拙给自己招来麻烦。
  他轻咳一声,强忍住了捉弄的心思,随口解释道:“不用,在那种地方,只要有钱,想做什么都行。”
  “哦。”柳元洵含糊应了一声便不说话了,视线微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可顾莲沼并不喜欢在白天看到他静坐的模样。柳元洵安静的时候,像极了一尊无情无欲、唯剩慈悲的佛像。
  所以他总想逗逗他,叫他怕也好,叫他害羞也好,他总觉得柳元洵脸上有点情绪的时候,比静静坐着看起来有人气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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