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被皇上打了是一回事,这一耳光挨得天下皆知又是另一回事。可他越是想避开,知道的人就越多,半年不见的孟阁老撞见了,新娶进门的侍君也撞见了,柳元洵躲进屋子里哀叹一声,觉得今天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淩亭帮他解了外衣之后就出门取药去了,院子里空荡荡的,原本站在院中的顾莲沼也已经回了侧边的屋子。
  淩亭脚步不停地往外走,却听“吱呀”一声轻响,随后便传来顾莲沼的声音,“淩大人留步。”
  淩亭顿足转身,就见顾莲沼手里拿着个小巧的大肚子瓷瓶,“这是锦衣卫内部的伤药,效果比外面的好许多,淩大人若有需要,不妨试试……”
  淩亭倒也没客气,接过之后,抱拳道了谢。
  府中各种人参奇药应有尽有,可唯独没有消肿化瘀的药,他身上虽然备着伤药,但那药给下人使得,却不能往主子身上抹。
  顾莲沼这瓶药也算是及时雨了。
  淩亭拿了药就进了门,倒也没注意顾莲沼是个什么神色。
  屋内的柳元洵听见门扉轻响,略有诧异,“这么快就回来了?”
  淩亭道:“药是顾大人给的,说是锦衣卫内部的,想来效果不错。”
  他果然看见了。
  柳元洵抬手遮住眼睛,在心里无声哀叹:这下真是里子面子都掉没了。
  淩亭扶着他坐下,拔开红布头,用食指挑了些伤药,可要往柳元洵脸上抹时,他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柳元洵倒是无所谓,“没事,我又不是瓷做的,一点外伤罢了,你只管下手。”
  话是这么说,可他要是见了自己的脸,怕是也不敢下手。原因无他,实在是他脸上的伤势太严重了,不像是挨了一耳光,倒像是被人拿着戒尺重重抽了好几下一样。
  他气血亏虚,稍有磕碰便淤青不散,被窝里不塞汤婆子也是这个原因。他睡觉不大老实,要是再在被窝里塞几个汤婆子,保管第二天浑身都是硌出的青印子。
  轻轻磕碰便如此严重,可想而知,成年人甩来的一耳光落在他身上会是什么样子。
  淩亭咬了咬牙,杀人放血都稳如泰山的手,此时却抖如筛糠,好不容易才落在柳元洵脸上,抹下了第一道药痕。
  见柳元洵脸上毫无痛色,他这才稍稍放了心,挑着膏药一点点抹了上去。
  柳元洵是真感觉不到疼,不仅不疼,他甚至觉得自己整张脸都是木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倒是方便了上药。
  抹完膏药,柳元洵打了个呵欠,略带困倦地说道:“我有点困,晚膳就别叫我了,你们自行吃吧。”
  他中午刚醒就被带去了宫中,一直折腾到现在,困了也是正常。
  淩亭服侍他脱衣躺下,又放下帘帐,等他熟睡之后,才推门去向顾莲沼道谢。
  ……
  柳元洵本以为自己这一觉,睡到晚膳时候便也差不多了,可他越睡越冷,越睡越累,隐约听见有人叫他,但他没力气睁眼,也给不出回应。
  还有意识的时候,他就知道情况不妙。
  果不其然,耳边嘈杂声响了又停,冷若寒冰的身躯也被人扒了个精光。一寸长的银针扎到他身体上的时候,他是有感觉的,可他太虚弱了,连句抗拒的“疼”也说不出来,只能静静躺着,任由一根又一根的银针扎进体内。
  没用的……
  柳元洵在心里低喃。
  他没有病,他只是中了毒,无解之毒。
  折腾来折腾去,不过是叫他拖着这副千疮百孔的身躯苦熬罢了。为什么要治呢,为什么就不能这样死去呢……
  王太医的眉毛几乎拧成一个疙瘩,不知是热得还是紧张的,如今的他满头大汗,就连贴身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
  他手持银针,急声催促自己的药童,“别煎药了,切片人参来!快!”
  药童手脚麻利地捡出一根五百年的人参,在根部切下薄薄一片,又用压舌板撬开柳元洵的唇齿,将参片压在了他舌头底下。
  站在一侧的淩亭手脚冰凉,瞳孔都因恐惧而放大了。他跟了柳元洵这么久,虽不通医理,可什么时候该用什么药却是知道的。
  上次用人参时,瑞王在榻上躺了足足半个月才醒,期间全靠药吊着命,甚至连呼吸都停了两次。
  这次……
  这次……
  尽管极力克制,可他心里还是冒出个令他恐惧到颤栗的念头:主子……还能挺过去吗……
  “噗!”地一声,躺在床上的人胸膛一震,一口乌青到发紫的血就这样喷了出来,鲜血糊了满脸,又顺着他的脖颈流向胸膛……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惊恐万分的王太医扔了手上的银针就去扶他的头,保持侧躺后,又捏住他的两腮逼迫他张口,叫他口中的淤血全部吐了出来。
  王太医大吼道:“快去请赵院使!快!”
  王太医是院判,低院使一阶,平日里也都是他在照料七王爷的身体,就算有个万一,以他超绝的医术也能应付。
  但要是到了请院使的时候,就说明七王爷的情况,已经不好了……
  淩亭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
  “皇上!不好了皇上!”洪福连滚带爬地跑进御书房,扑倒在地,颤声道:“太医院的人说,王院判刚去瑞王府不久,就托人去叫赵院使,赵院使一听,连马车都舍了,直接骑马去的!”
  一身明黄的柳元喆如遭雷击,手中摺子跌落在地上,他就这样呆坐了片刻,而后猛地站起身向外走去,但走了没两步,他又倒退一步,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不……不可能……怎么会这么快?”
  洪福扶着他的胳膊,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有心想劝皇上快些赶去王府,不然怕是来不及看七王爷最后一眼,可他只是个奴才,哪来的资格劝皇帝呢?
  柳元喆忽然甩开了洪福的手,折返回龙椅坐了下去,他极力忽视着自己颤抖的手,躬身捡起地上的摺子,摊在了书桌上。
  “皇上……”洪福哀叫出声。
  柳元喆却只是眼神空洞地盯着案几,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喃道:“这是他自己选的……是他自己跪着求来的,若是熬不过去……权当……权当是天意吧……”
  柳元洵要是死了,卡在他胸口不上不下的毒刺,就彻底拔出来了;历经上下两代的恩怨,也算是划上终点了;他再也不用犹豫踌躇,再也不用两相为难了……
  他若是死了……
  柳元喆攥紧了手中的摺子,坚硬的封角将他的手掌戳得生疼,可手越疼,脑子就越乱,太阳xue更是胀痛得厉害。
  过往记忆一窝蜂地往他脑子里挤,柳元洵的脸几乎占据他所有的思绪。一会是他纯净稚气的笑容,一会又是他沾着泪的怨恨,乱糟糟的过往堆积在柳元喆的脑子里,心上始终绷着根拉紧的弦。
  只等太医院的人来报信,这弦是断还是松,也就有答案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洪福在御书房外一个劲地打转,时不时梗着脖子朝外扒两眼。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风也大得厉害,洪福全身都被冻透了,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进门去等。
  好不容易,他盼得人终于到了!
  一个脚步利索的小太监出现在道路尽头,远远地就朝他挥了挥手,洪福睁大眼睛再三辨认,直到确定他挥得是右手,这颗提了一个多时辰的心才终于落回肚子里。
  七王爷的命,终于保住了……
  第14章
  柳元洵这一病,昏睡了整整八日,人虽然清减不少,好在命是保住了。
  洪福领了圣谕,隔一天便要来看一回,这次瞧罢却没走,而是将顾莲沼叫了过去。
  屋门一关,洪福脸上的笑就淡了。
  他垂眼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少年,道:“你知道王爷为什么病了这一场吗?”
  顾莲沼心头一跳,低头回答:“不清楚。”
  洪福慢悠悠地啜了口茶,道:“王爷是为了替你求情,想保你的职,才惹怒了皇上,挨了罚。”
  顾莲沼脸色不变,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声音惶恐又诚恳,“王爷宅心仁厚,是我不好……”
  洪福瞥了他一眼,哼笑道:“念在七王爷的份上,皇上已经降了口谕,允你官复原职,不过你毕竟是七王爷的侍君,所以暂时不必去锦衣卫任职,先在王爷身边伺候着吧。”
  能复职就是好事,哪怕还要在七王爷身边呆一段时间,也比之前预想的结果好很多。顾莲沼心下一喜,正要叩头谢恩,却又想起床上昏迷不醒、病骨支离的柳元洵,这喜悦便不自觉淡了一些……
  他磕了个头,沉声道:“臣定当尽心服侍王爷。”
  原本还在自称为“我”,一听到官复原职,立马改换称呼自称为“臣”,顺杆往上爬的功夫不可谓不快。
  洪福嗤笑一声,有些不屑:“顾九啊,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不必我明说,你应当也能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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