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沈今生急促地喘息着,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挺直了脊背,迎着赵元姝震惊到近乎失态的目光,眼神里没有半分羞怯,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和如释重负的坦荡。
  “殿下看清楚了?江南道乌镇沈家,被灭门时侥幸逃脱的遗孤,非沈家公子,而是……沈家小姐,沈素。”
  她微微垂下眼帘,复又抬起,“殿下天人之姿,恩威并重,臣感佩于心。然,臣女身之实,欺瞒在先,已是大罪。更不敢以蒲柳之姿、污浊之身,玷辱殿下清名,行此悖逆人伦、混淆阴阳之事。殿下欲寻知己、觅良配,臣……非良配,亦不敢为殿下之刀于榻上。”
  “此前种种,皆为自保求生,不得已而为之。今日坦诚相告,甘领殿下一切责罚。唯望殿下念在臣尚有微末之能,可效犬马之劳于国事,留臣残躯,为云州百姓、为殿下驱策于疆场案牍之间。至于其他……恕臣,万死难从。”
  沈今生说完,不再看赵元姝的脸色,将被撕裂的衣襟勉强拢起,遮住那片刺目的真相。
  车厢内只剩下她压抑的喘息和赵元姝死一般的沉默。
  赵元姝缓缓地、缓缓地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指尖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越。
  “沈素……好一个沈素,本宫……倒是越发看不透你了。”
  “今日之事,本宫……记下了。”
  第 113 章
  沈今生策马返回云州。
  暮色四合,城门在她面前缓缓开启。
  门洞内灯火通明,映照着守门士兵复杂难辨的眼神——敬畏犹在,却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困惑、质疑,甚至一丝被背叛的愤怒。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清脆的回响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街道两旁,闻讯聚集的百姓挤满了视线,与以往领取稀粥时的麻木不同,此刻每一张脸上都交织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知未来的惶恐。
  “安抚使大人回来了……”
  “朝廷的官了?咱们……咱们算不算从良了?”
  “陈将军那边怎么说?能答应吗?”
  “听说长公主亲自招安的,还给沈大人封了大官……”
  “唉,当官好是好,可那些狗官……”
  这些声音钻入沈今生的耳朵,像无数根细针,她挺直了背脊,下颌绷紧,目光平视前方。
  府衙前的广场,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陈拓高大的身影矗立在石阶的最高处,他并未着甲,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战袍,双臂抱胸,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身后,是疤狼等核心头领,以及数百名闻讯赶来的赤焰老兵。
  疤狼看到沈今生,眼神复杂地动了动,但触及陈拓那山雨欲来的气势,终究没敢上前。
  沈今生勒住马,翻身而下,她将缰绳随手递给迎上来的亲兵,脚步沉稳,一步步走向石阶,走向那片沉默却汹涌的怒潮。
  广场上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人身上。
  “将军。”沈今生在石阶下站定,声音清晰,不高,却足以让前排的人都听见。
  陈拓没有回应,只是死死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才道:“安抚使……大人?好,好得很!沈兄弟……哦不,沈大人!你这一趟出去,真是给兄弟们挣了个天大的前程啊!朝廷的官帽子,沉不沉?戴得可还舒坦?!”
  最后几个字,是吼出来的。
  人群一阵骚动,老兵们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眼神中的愤怒几乎要喷薄而出。
  沈今生没有躲闪,任由那利剑般的目光刺在身上,声音依旧平稳,“将军,粮车入城,李勣退兵百里,云州之围已解,数万军民,今日可食饱饭,夜里能安枕,不必再枕戈待旦,忧心明日城破人亡。此乃眼前活路。”
  陈拓嘴角抽搐了一下。
  沈今生向前一步,目光扫过陈拓身后那些熟悉的面孔,疤狼、阿虎、石头、山猫……一张张曾经并肩浴血的脸庞。
  “靖北营的旗号,昭武校尉的腰牌,非是荣华富贵,而是朝廷法度下的一个名分。有了这名分,兄弟们不再是流寇反贼,不必再东躲西藏,人人皆可领朝廷俸禄,堂堂正正立于天地间。家中有父母妻儿者,可托人捎去平安与饷银,不必再令亲族蒙羞担惊,此乃长久之计,为众兄弟谋一生路。”
  这番话触动了不少人,一些老兵的眼神开始动摇。
  谁不想堂堂正正?谁不想让家人安心?
  “至于我沈今生,”她的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再次钉回陈拓脸上,“这安抚使的乌纱,这定远将军的虚衔,非我所求,但它是我手中之剑。赵元姝许我便宜行事之权,许我总揽云州军政,更亲口承诺,由她督办,彻查江南道乌镇沈氏灭门血案。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凡涉事者,无论冯青烈、王兆兴,还是当年构陷行凶之爪牙,一个都跑不了。我要的不是在云州城头砍了冯玉麟泄愤,我要的是将他们钉死在耻辱柱上,明正典刑,还我沈家三十五口朗朗乾坤。更要让天下人看看,当年构陷忠良、杀人放火的,到底是何人。”
  “陈大哥,这条路,是低头,是权宜,是踩着刀尖跳舞,我知道兄弟们心中憋屈,我沈今生心中之恨、之辱,比你们只多不少,但若只图一时痛快,拉着满城兄弟百姓玉石俱焚,让仇人逍遥法外,我死不瞑目。这官袍加身,非我所愿,却是我能抓住的,唯一能将仇人拖下地狱的绳索。你告诉我,除了这条路,我们还能怎么走?在这云州等死?还是流窜山林,终有一日被大军剿灭,如丧家之犬?”
  陈拓明白沈今生的选择,明白其中的无奈与狠绝,但这转变太快、太痛,他一时难以接受。
  “老子……老子……”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想骂,想咆哮,想质问沈今生凭什么替所有人做这个“狗官”,可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肩头可能再次崩裂的伤,看着她身后那代表着暂时安宁的城门,那些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吼不出来。
  最终,他一跺脚,厚重的青石板竟被踏出几道裂痕,撞开身后的人群,头也不回地大步冲进了府衙深处。
  他没有表态,但这沉默的离去,比任何咆哮都更清晰地表明了他内心的撕裂和暂时……无力的妥协。
  陈拓一走,沈今生也没了再与众人虚与委蛇的理由,她翻身上马,在众人的目光中,在昏暗的夜色中,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消失在街道尽头。
  此去,是借酒消愁。
  ——
  云州城西,远离府衙的喧嚣,一条狭窄逼仄的陋巷深处,一盏昏黄破旧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勉强照亮“忘忧”二字残破的招牌。
  这是一间最不起眼的劣酒铺子,泥墙斑驳,门板歪斜,弥漫着一股劣质酒水混合着汗臭与陈腐的浑浊气息,这里是贩夫走卒、失意潦倒者的避风港,无人关心身份,只求一醉。
  沈今生勒住马,滚鞍而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踉跄,那身崭新的青缎官袍早已被她脱下,胡乱塞在马鞍旁的褡裢里,此刻身上只余一件洗得发白、沾满征尘的旧衣,她将马缰随意系在门口那棵枯死的老槐树上,低头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浑浊的热浪夹杂着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店内不过三四张油腻的方桌,几条长凳。
  三五个粗汉正围坐一桌,赤膊划拳,声震屋瓦,角落里,一个醉醺醺的老头伏在桌上,鼾声如雷。
  掌柜的是个独眼的老汉,正就着油灯擦拭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闻声懒懒地抬了下眼皮。
  沈今生径直走向最角落那张空桌,背对着门口,将自己隐入最深的阴影里。
  “酒。”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疲惫。
  独眼掌柜慢吞吞地拎过一个粗陶酒坛,又放上一个同样粗劣的陶碗,“三文一碗,最烈的烧刀子。”
  沈今生摸出几枚铜钱丢在桌上,发出叮当脆响。
  掌柜的收了钱,拍开泥封,一股辛辣刺鼻的气息弥漫开来,他倒了满满一碗浑浊的酒液,推到沈今生面前。
  她看也未看,端起碗,仰头便灌。
  一碗,两碗,三碗……
  她喝得极快,也极沉默。
  不理会邻桌的喧哗,也不看掌柜探究的目光。
  仿佛与这世界隔绝开来,只剩下眼前这碗浑浊的、能暂时烧掉一切烦忧的液体。
  官帽带来的沉重,陈拓眼中压抑的失望,赵元姝那令人窒息的目光与最后那句“记下了”的森然,还有……萧宁那双盛满担忧与爱意、却让她此刻无颜以对的眼睛……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压力,都在这一碗碗劣酒的灼烧下翻腾、发酵。
  酒精开始麻痹神经,眼前变得模糊而晃动,冰冷的指尖有了些许温度,僵硬的身体也放松了些许,她伏在冰冷的桌面上,额头抵着粗糙的陶碗边缘,白发凌乱地散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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