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云州的父老乡亲听着!镇远侯李爷有令,只诛首恶陈拓、沈今生等贼酋,胁从不问!开城献降者,赏银百两,良田十亩!”
  “赤焰贼已是穷途末路!粮草断绝,坐困孤城!负隅顽抗,唯有死路一条!”
  “想想你们的父母妻儿!莫要跟着贼寇玉石俱焚!”
  “冯相公子在城中若有半分差池,破城之日,鸡犬不留!”
  字字诛心,句句催命。
  城头上的守军,无论是陈拓的老兄弟还是新招募的流民,脸色都极其难看。
  新兵们握着长矛的手在发抖,眼神飘忽,不敢再看城外那无边无际的玄甲洪流。
  即便是疤狼这样的悍将,看着那森严的军阵,听着那瓦解人心的喊话,也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周通站在稍远处,裹着披风,脸色阴沉如水,他昨日的话,正在被城外的大军一字一句地印证。
  “将军……”王管事气喘吁吁地跑上城头,脸色灰败,声音带着哭腔,“府库……府库的存粮清点出来了,就算按最低配给,只供守城军士,也……也最多支撑半月,若是算上城内数万百姓……恐怕连十天都……”
  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所有人都懂,昨日散财带来的短暂民心,在饥饿的威胁和城外“胁从不问”的诱惑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十天!
  这个数字像重锤砸在陈拓心上,他环顾四周,手下将领们眼神中的迷茫和动摇清晰可见。
  疤狼张了张嘴,想吼几句壮胆的话,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周通缓缓走上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陈拓耳中:“将军,看到了吗?李勣甚至不需要攻城。他只需围住我们,等我们内乱,等我们粮尽,等我们……亲手将冯玉麟的人头或者尸体送出去,然后迎接他更猛烈的报复。沈参赞抓回冯玉麟,是奇招,却也成了绝路。如今,我们手中这护身符,已成了悬在头顶的催命刀。用之,是激怒冯相,引来雷霆,弃之,则再无凭仗,任人宰割。”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城外连绵的营寨,最后落回陈拓铁青的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蛊惑:“为今之计……或许……唯有壮士断腕。若能以冯玉麟为质,换得李勣网开一面,许我等一条退路,交出部分首恶平息朝廷之怒,保全大多数兄弟性命,方是……上策。”
  他口中的“首恶”是谁,不言而喻——重伤昏迷的沈今生。
  “放你娘的屁!”疤狼终于爆发了,双眼赤红,拔出腰刀指向周通,“姓周的!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你他妈是不是早就想卖了沈参赞?什么狗屁军师!我看你就是官军的细作!”
  “疤狼!”陈拓一声厉喝,制止了疤狼的冲动,他死死盯着周通,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对方的心肝脾肺肾都剜出来看个清楚,“军师,你这话,是替你自己说的,还是替城外的李勣说的?”
  “将军明鉴,周通若存二心,天诛地灭,我所言,句句是为赤焰军数千兄弟,为云州数万百姓寻一线生机,难道真要所有人陪着……陪着那无法挽回的败局,一同殉葬吗?!”周通面对疤狼的刀锋和陈拓的逼视,脸上并无惧色,他将“无法挽回”几字咬得极重,矛头再次指向沈今生的决策。
  陈拓胸膛剧烈起伏,牙关紧咬。
  理智告诉他,周通分析的困境是真实的,十天粮草,数万张嘴,绝望的围城,冯玉麟这个烫手山芋……每一样都足以致命,但情感,对沈今生的信任和袍泽之情,以及骨子里那股宁折不弯的草莽血气,让他无法接受献出兄弟换生路的提议。
  就在这死一般的僵持中,一个略带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城墙阶梯口传来:
  “谁说是绝路?”
  众人回头。
  只见萧宁搀扶着一个人,正艰难地一步步登上城头,那人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色苍白如雪,毫无血色,左肩被厚厚的绷带包裹,隐隐透出血迹,宽大的外袍罩在身上,空荡荡的。
  唯有一头白发在午后的阳光下格外刺眼,以及那双眼睛——虽然布满血丝,带着重伤后的疲惫和虚弱,却亮得惊人。
  是沈今生。
  她竟强撑着,在萧宁的搀扶下,来到了这决定云州命运的第一线。
  “沈兄弟!”陈拓又惊又喜,一个箭步冲过去,想扶又怕碰疼她的伤处,“你怎么起来了?老吴头不是说……”
  “躺不住。”沈今生微微摇头,推开陈拓想要搀扶的手,自己挺直了腰背。
  “粮草被焚,数万大军人吃马嚼,绝非小数目。”她喘息着,目光死死锁定李勣大营后方隐约可见的辎重车辆集中区域,以及更远处那条蜿蜒伸向东北方、通往邻近州府的临时道路,“李勣别无选择,他必从邻近州府平阳、洛川、尤其是粮仓重地丰裕府紧急调粮,这是维系他大军的最后命脉。”
  她顿了顿,积攒着气力:“道路漫长,远则数百里,近则百余里。押运粮草的,绝不会是李勣麾下京营本部精锐。那些府兵、衙役,甚至临时征调的民夫,能有多少战力?多少警惕?与我军常年转战、熟悉地形的兄弟相比,他们就是待宰的羔羊。”
  “从任何一州运粮至云州,少则三日,多则五六日。其间必经青石关、黑水河渡口、野狐岭……这些地方,哪一处不是山高林密,易于设伏?哪一处不是我军弟兄熟悉的?”
  此言一出,城头死寂的气氛为之一变。
  “他李勣用堂堂正正之师围城,想逼我们内乱。我们就用他最看不起的流寇手段,在他意想不到的后方,再断他一次粮。”
  她转向陈拓,目光灼灼,“疤狼头领。”
  “疤狼在!”疤狼一个激灵,挺直腰板。
  “你熟悉黑水河至青石关一带地形,更亲历焚粮之战,深知官军辎重营的布置和弱点。这次,由你带队。给你三百最精锐、最擅长山地奔袭、夜间作战的弟兄。只带三日干粮,携带引火之物、强弩、绊马索、铁蒺藜,轻装简从,即刻从西门潜出,绕道黑云岭,进入敌后。”
  “黑云岭?”疤狼一愣,随即恍然,“参赞是说……”
  “没错,丰裕府方向运来的粮草,无论走官道还是绕行,黑水河上游的鹰愁涧是必经之地,那里山势险峻,峡谷狭窄,水流湍急,是设伏的绝佳之地。你带人潜入鹰愁涧两侧山林,占据制高点,建立隐蔽营寨。不要动小股粮队,放他们过去,麻痹敌人。专等李勣的命根子——那种由重兵押送、规模庞大、足以支撑大军数日消耗的大型辎重队,待其全部进入峡谷腹地,以滚木礌石封堵前后退路,火箭齐发,焚其粮车。得手后,不必恋战,立刻分散,遁入黑云岭深处,化整为零,让李勣的追兵无处着力。”
  疤狼听得热血沸腾,仿佛已经看到京营的粮车在峡谷中化为冲天烈焰,他抱拳:“疤狼领命!定叫那狗贼的粮车,有来无回!”
  “记住,”沈今生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你们的任务是袭扰、迟滞、焚毁,不是正面硬撼。一击即走,绝不恋战,利用地形,制造混乱,让运粮队风声鹤唳,寸步难行,焚毁一车粮,胜过在城下杀敌百人。若遇护卫精锐,避其锋芒,专打其薄弱处,打其首尾不能相顾,保存自身,活着回来,方为第一要务。”
  “明白!”疤狼重重点头。
  沈今生又看向阿虎和石头:“阿虎,石头。”
  “在!”两人齐声应道。
  “你二人各带一百五十精锐,从北门、南门分头潜出。阿虎负责平阳方向可能来的粮道,重点盯住野狐岭一线,石头负责洛川方向,留意青石关西侧岔路。同样原则:袭扰为主,焚粮为上。与疤狼部保持联络,若遇大队官军清剿,及时向黑云岭深处转移,互为犄角。”
  “得令!”阿虎和石头眼中燃起战意。
  “王管事。”沈今生转向后勤总管。
  “参赞吩咐!”王管事连忙躬身。
  “从此刻起,府库存粮实行最严格配给。守城将士优先,每日口粮减半,但必须保证基本体力。城内百姓……开义仓,每日施薄粥一次,混以麸皮、野菜,吊住性命即可。同时,组织百姓,将城内所有空地,包括府衙花园、废弃宅院,全部开垦,抢种速生菜蔬。收集一切可食之物——树皮、草根、鼠雀……未雨绸缪。”
  王管事面露难色:“参赞,这……恐引民怨啊!”
  “民怨,总好过民变!”沈今生的声音陡然转厉,“告诉他们,官军围城,欲断我等生路,一粒米,就是守城将士多撑一刻的力气,多撑一刻,疤狼就可能断了官军的粮,多撑一刻,我们就多一分生机,谁敢哄抢粮仓,煽动闹事,立斩不赦!非常之时,当用重典!”
  王管事不敢再多言:“是!属下明白!”
  沈今生最后,将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脸色变幻不定的周通。
  “军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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