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他一饮而尽,赢得一片叫好。
  “只是……将军,云州已定,当务之急是整军经武,以图大业。然则,大军新立,军法不明,赏罚不清,恐非长久之计。”
  放下酒杯,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比如那黑石崖上,竟有狂徒胆敢行刺沈参赞,此等骇人听闻之事,若不明正典刑,何以震慑三军?”
  有人点头称是。
  来了。萧宁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陈拓浓眉一拧,想起了此事,沉声道:“不错,那刺客何在?审得如何了?幕后主使是谁?敢动老子的人,活腻歪了!”他看向沈今生。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沈今生身上。
  沈今生放下筷子,动作不急不缓,“将军,刺客已拿下,单独关押,由我亲卫看守。这几日我重伤昏迷,未能亲自提审。”
  她目光转向周通,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军师似乎对此事格外关切?”
  周通面不改色:“参赞此言差矣。刺客行刺的是我赤焰军的参赞,动摇的是我军根基,周通身为军师,岂能不问?况且,参赞既然重伤未愈,提审凶徒这等耗费心力之事,何不交由他人代劳?周通愿为将军和参赞分忧,必能撬开那狂徒之口。”
  他再次提出要接手审问,意图昭然若揭。
  沈今生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眼神却冰冷如霜:“军师好意,沈某心领。不过……”
  她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此獠行刺之时,口呼‘为冯相除患’,其身份背景,沈某心中已有计较。这等牵扯朝堂隐秘之事,还是由沈某亲自料理更为妥当。”
  “为冯相除患?”陈拓猛地一拍桌子,酒碗震得跳起,“冯青烈那老匹夫?!”
  大厅瞬间死寂。
  冯青烈,当朝宰相,王兆兴的靠山,更是沈今生血仇的幕后黑手之一,这刺客竟与此有关?
  周通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脸上那层沉静的面具浮现出现一丝裂痕。他没想到沈今生竟敢当众抛出“冯青烈”这个名字,更没想到沈今生会将刺客与自己的血仇直接挂钩,这等于将刺杀事件提升到了赤焰军与冯青烈直接对抗的高度,他若再强行要求审问,意图就太过明显,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沈参赞确定?”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沈今生没看他,直视陈拓,一字一句道:“将军,此獠是条大鱼。他背后牵扯的,恐怕不只是冯青烈伸向云州的黑手,更可能与我赤焰军内部……某些暗通款曲之人有关。”
  她刻意在“内部”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般压下,将领们面面相觑,神色惊疑不定。
  内部?暗通款曲?
  周通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平静终于碎裂,他起身,袍袖带翻了酒盏,深褐酒液在矮几上蜿蜒。
  “沈参赞!”他的声音尖利起来,盖过了酒液的滴答,“此话诛心!莫非你重伤之下,神思不清,竟要攀诬同僚?!那刺客分明是你私仇引来,与我赤焰军何干?你……”
  “够了!”陈拓一声暴喝,脸色铁青,虎目在沈今生苍白的脸和周通涨红的脖颈间来回扫视。
  沈今生的指控直指核心,周通的失态更是欲盖弥彰,他信沈今生的判断,这老狐狸尾巴怕是真不干净,可眼下,云州初定,百废待兴,周通盘踞后勤、交接地方豪强日久,根须已深,此刻撕破脸,赤焰军立时便要分裂内耗,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不能审!
  至少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审!
  陈拓的目光如电,扫过下首。疤狼正抱着一整只烤羊腿撕咬,满嘴油光,眼神却时不时瞟向沈今生身侧那抹荆钗布裙的曼妙身影。
  一个眼神,陈拓给了疤狼一个极其隐蔽、又极其明确的眼色。
  疤狼油腻的手顿住,咀嚼的动作停了半拍。
  他看看主位上脸色铁青的陈拓,又看看对面清冷如霜的沈今生,最后,目光死死钉在萧宁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觊觎,更混杂了一种被赋予“使命”的亢奋和扭曲快意。
  “哈!”他将啃了一半的羊腿砸在食案上,油腻的手胡乱在胸前蹭了蹭,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浓烈的酒气随着他踉跄的步伐弥漫开来。
  “吵吵嚷嚷……嗝,扫兴!”他舌头有些大,声音粗嘎,摇摇晃晃地离席,脚步虚浮,方向径直朝着沈今生和萧宁的席位。
  “什么狗屁冯相,狗屁内鬼,老子打了胜仗,就图个痛快!”
  他走到沈今生席前,居高临下,魁梧的身躯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将沈今生笼罩。浑浊的目光却越过沈今生苍白的脸,肆无忌惮地落在萧宁身上,从她挽起的乌发,滑过素净的颈项,最后停留在那荆钗布裙也难掩的玲珑曲线上。
  “小娘子……”他咧开嘴,露出被酒肉染黄的牙齿,一股腥膻混着酒臭的热气扑面而来,“伺候这么个半死不活的有什么滋味?跟了老子保管你吃香喝辣快活似神仙!”
  他一边说着,一只沾满油污和酒渍的粗壮大手,竟不管不顾地朝着萧宁放在膝上的手抓去。
  “放肆!”萧宁低喝,手腕一翻,避开那只污手,身体同时向沈今生身后缩去。
  就在疤狼的手落空的刹那,另一只手动了。
  沈今生一直垂放在膝上的左手。
  没有拔剑,没有怒吼,那只苍白、修长、指节分明的手,精准地扣住了疤狼那只刚刚抓向萧宁的手腕。
  疤狼只觉得腕骨剧痛,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箍住,让他酒意都散了大半。
  他惊骇地低头,对上沈今生抬起的眼。
  那双凤眸里,没有怒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得令人骨髓发冷。
  “疤狼。”沈今生的声音不高,清晰地穿透疤狼粗重的喘息,传入死寂的大厅每一个角落,“赤焰军规第七条,强辱妇女者,当如何?”
  疤狼脸上的横肉抽搐,手腕的剧痛和那双眼睛里的冰冷让他瞬间清醒了大半,一丝恐惧爬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想挣脱,那只苍白的手却纹丝不动,反而收得更紧,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当如何?”沈今生又问。
  “当、当斩……”疤狼的声音干涩发颤。
  “很好。念你破城有功,且醉酒失态,死罪可免。”话落,沈今生扣住疤狼手腕的左手猛地向下一拗,同时右肘,快、准、狠地撞在疤狼肋下气海穴。
  “呃啊——!”疤狼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壮硕的身体如同被抽了骨头的麻袋,轰然跪倒在地,蜷缩成一团,捂着肋下,额头青筋暴跳,豆大的冷汗混着油污滚落,只剩下痛苦的嗬嗬吸气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整个大厅落针可闻。
  只有疤狼粗重痛苦的喘息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将领们噤若寒蝉,新投的豪强乡绅面无人色。
  谁都没想到,这个看起来重伤未愈、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沈参赞,出手竟是如此狠辣果决,更没想到,沈今生竟敢在庆功宴上,当着陈拓的面,打疤狼这个刚刚立下截船大功的亲信头领。
  陈拓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混账东西!”他霍然起身,几步跨到疤狼跟前,狠狠踹在他蜷缩的腰腹上。
  “嗷——!”疤狼发出一声更凄厉的惨嚎,身体虾米般弓起。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谁的女人?!敢在老子的庆功宴上发酒疯,调戏功臣家眷?!赤焰军的脸都让你这狗东西丢尽了!”陈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疤狼脸上,“破了个城门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军规第七条是放屁?!”
  他环视鸦雀无声的众人,眼神凶狠:“都看见了?!疤狼酒后失德,冲撞沈参赞及夫人,触犯军规!念其攻城略地确有微功,免其死罪!拖下去——”
  他大手一挥,指向厅外,“重责三十军棍!就在这院子当中打!让所有兄弟都看着!再关他几天禁闭!让他长长记性!”
  “是!”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卫立刻冲上前,不顾疤狼杀猪般的哀嚎求饶,像拖死狗一样将他架了出去。
  陈拓胸膛起伏,似乎余怒未消。
  他转向沈今生和萧宁,脸上的怒容稍缓,带着刻意的安抚:“沈兄弟,萧家妹子,受惊了,是我治下不严,让这腌臜货污了你们的眼,放心,这顿军棍,我亲自盯着打,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沈今生声音平静无波:“将军处置公允。疤狼酒后失态,非战阵之罪,小惩大诫即可。”
  周通脸上的阴霾在疤狼被拖走时便已消散,他缓缓起身,对着沈今生和萧宁的方向欠身,语气诚恳得无懈可击:“沈参赞宽宏大量,令人感佩。夫人受此无妄之惊,周通代军中袍泽,向夫人赔罪。”
  “庆功宴本是欢庆之所,不宜让此等腌臜事搅扰太久。沈参赞重伤初愈,更需静养。依在下之见,不若就此……”
  他话音未落,厅外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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