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只因拒绝了一县令强纳其女为妾的无理要求,便被那县令勾结山匪,诬陷通匪,满门屠戮,家财抄没,那县令王兆兴,以此‘功绩’升官发财,如今其子王勉,更是高居盛京,成了当朝驸马、天子门生,此等血海深仇,天理昭昭,却无处可申,沈家之冤,不过是这腐朽朝廷之下,万千冤魂之一缕。”
  话音落下,大厅内一片死寂。
  众人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眼神复杂地看向沈今生,那份沉凝的气度,那字字泣血却条理分明的控诉,绝不是一个寻常商贾流民能拥有的。
  “王兆兴……王勉……”陈拓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名字,语气听不出喜怒,“当朝驸马,天子门生,好大的来头。冯青烈那只老狐狸的门生故吏,更是遍布朝堂。”
  他缓缓靠回铺着虎皮的椅背,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粗糙的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沈今生,你说得慷慨激昂,血泪斑斑。可你告诉我,你带着你的内子,千里迢迢,九死一生来到我这黑云岭,所求为何?仅仅是为了在这乱世寻一个容身之所?”
  “还是说……你们想借我赤焰军的刀,去杀那高高在上的驸马爷,报你的血海深仇?”
  图穷匕见!
  陈拓毫不留情地剖开了沈今生刻意包裹的意图。
  空气瞬间凝固,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萧宁的心骤然提起,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
  “将军明察秋毫。”沈今生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不错,血仇不共戴天,手刃仇敌,是我沈今生此生夙愿,冯青烈、王兆兴、王勉,一个都跑不了。”
  她话锋一转,气势陡然拔升,视线扫过大厅内那些因她话语而面露愤慨或沉思的赤焰军将士,“然而,将军只看到了我的私仇吗?王勉凭什么能成为驸马?冯青烈凭什么能权倾朝野?王兆兴凭什么能构陷忠良、屠戮无辜而步步高升?只因他们背靠着这棵早已从根子里烂透的大树,是这昏聩的朝廷,是这吃人的世道,给了他们肆意妄为的底气,庇护了他们滔天的罪恶。”
  “将军,我沈今生所求,并非仅仅借刀杀人,我要的是,与将军,与赤焰军的万千兄弟一起,挥刀斩向这棵朽木的根基,掀翻这压得天下人喘不过气的昏聩朝廷,唯有将这腐朽的龙庭彻底倾覆,方能告慰我沈家满门,告慰天下无数含冤屈死的亡魂,唯有改天换地,才能真正断绝下一个沈家、下一个王勉出现的土壤。”
  “我的私仇,是引子,是动力,更是这燎原大火中必然要焚毁的一段朽木,赤焰军之火,烧的是不公,焚的是暴政,我沈今生愿为这燎原之火添柴,化为灰烬亦在所不惜,这,才是我夫妇二人,披荆斩棘,投奔将军的真正所求。”
  “好!好一个燎原之火!”
  陈拓猛地一拍扶手,虎皮座椅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脸上的那道旧疤,也因骤然绷紧的咬肌而显得更加狰狞,“沈今生,你这番话,烧到我陈拓心坎里去了!没错,我等聚义黑云岭,为的就是烧尽这不公世道,砸烂那吃人的朝廷!什么王驸马,冯丞相,不过是依附在朽木上的毒藤,迟早要在我赤焰军的怒火里化为飞灰!”
  他霍然起身,魁梧的身躯带着一股迫人的威势,几步走到沈今生面前,目光灼灼:“你的血仇,就是赤焰军的血仇!你的目标,就是赤焰军的目标!这腐朽的夏国,早就该换个天日了!”
  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拍在沈今生未受伤的右肩上:“沈兄弟,我陈拓信你!从今日起,你夫妇便是我赤焰军的一员!你这份见识,这份血性,窝在下面当个小卒子屈才了!”
  陈拓转身,对厅内肃立的几个心腹将领朗声道:“传令下去,沈今生夫妇,入我亲卫营!沈兄弟暂为帐前参赞,萧家妹子……先在营中帮衬后勤,熟悉军务。”
  他看了一眼萧宁,补充道:“我赤焰军中,女子亦有英豪,萧家妹子若有武艺在身,亦可显露,不拘一格!”
  沈今生心中一块巨石落地,知道这一步走对了,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一丝,她抱拳,深深一揖:“谢将军信任,沈今生定不负将军所托,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萧宁也盈盈下拜,声音清越:“谢将军收留,萧宁愿为义军略尽绵薄之力。”
  “好!痛快!”陈拓哈哈大笑,亲自扶起二人,“听老王说沈兄弟有伤在身,先好生将养。待伤愈,我与你细说军情,共商大计,这黑云岭,便是你夫妇新的家!”
  他随即对王管事吩咐道:“老王,带沈参赞和萧家妹子去后营,找老吴头,寻一处安静些的营帐安顿,伤药也拣最好的送去!”
  “是,将军。”王管事连忙应声,态度比之前更加恭敬,“沈参赞,请随我来。”
  离开肃穆的主寨大厅,营地的喧嚣扑面而来。
  王管事边走边介绍着营地的布局和规矩,言语间透着对陈拓的敬畏和对新人的善意。
  沈今生默默观察着,赤焰军的规模比她想象的更大,虽装备简陋,但士气高昂,秩序井然,绝非寻常流寇。
  陈拓治军,确有章法。
  来到后营一处相对僻静的山坡,几顶略为宽敞的营帐散落林间。王管事将他们带到一顶帐前:“沈参赞,就是这里了。旁边就是伤兵营,老吴头医术不错,一会儿我让他过来瞧瞧沈参赞的伤。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有劳王管事了。”沈今生再次道谢。
  待王管事离开,两人掀开帐帘走了进去。帐内陈设简单,两张铺着干草兽皮的木榻,一张矮几,角落里放着水罐和木盆。虽然简陋,却干净整洁。
  萧宁立刻放下包袱,扶着沈今生在榻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查看她左肩的伤处,之前掷筷发力,加上一路颠簸,包扎的白布早已被血浸透,边缘洇开暗红。
  “你别动,我去打点水来。”萧宁的声音带着心疼,拿起木盆就要出去。
  “等等。”沈今生拉住她的手,轻轻抚上萧宁颈侧那道早已结痂却依旧刺目的血痕,那是萧宁以死相逼留下的印记。
  “疼吗?”
  萧宁微微一颤,并非因为疼痛,那早已结痂的伤痕,此刻被沈今生带着薄茧的指腹抚过,带来一种奇异的酥麻感,顺着颈侧的肌肤一路蔓延,直抵心尖。
  “早不疼了。”她轻声说,试图用轻松的语气驱散帐内骤然升温的粘稠气氛,目光落回沈今生的左肩,那被血反复浸透的粗布绷带刺目地提醒着眼前人的逞强,“倒是你……我去打水,你这伤口必须重新处理。”
  她欲抽身离开,手腕却被沈今生更紧地攥住。
  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冰凉的指尖紧紧贴着她的腕骨。沈今生的眼睫低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浓密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总是盛着寒潭般深不见底情绪的眼眸,只能看到微微抿紧的、失了血色的唇线。
  “是我……”沈今生的声音低得几乎散在空气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艰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是我无能,才让你……”后面的话被哽住,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叹息。
  那“无能”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萧宁心上,她猛地俯身,另一只手用力捧起沈今生的脸,迫使她抬起头。
  四目相对。
  萧宁清晰地看到,沈今生那双总是锐利、总是藏着万千心事的眼眸里,竟弥漫着一层破碎的水光,那水光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痛楚、浓得化不开的自责。
  “沈今生,你又来了!你给我听清楚,我萧宁这条命,是我自己选的,是生是死,是伤是痛,都与你沈今生无能与否无关,是我拿刀抵着脖子,逼你带我走,那是我的决绝,我的选择,你愧疚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替我觉得委屈?替我觉得不值?”她的胸膛剧烈起伏,桃花眼灼灼地逼视着沈今生眼底那片水色,“我告诉你,我萧宁认定的事,认准的人,刀山火海也趟得,粉身碎骨也甘愿,你沈今生,值得我拿命去搏一个在一起,明白吗?!”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震得帐内嗡嗡作响。
  沈今生怔怔地看着眼前人,缓缓抬起了双臂,不是推开,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将站在面前的萧宁紧紧地箍进了怀里,受伤的左肩因为用力传来剧烈的疼痛。
  她却浑然不觉,把脸深深埋进萧宁的颈窝。
  “对不起……”她语无伦次,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滚烫的液体终于失控,汹涌地冲出眼眶,那层强撑的冷静外壳,终于片片剥落。
  那滚烫的湿意,透过薄薄的布料,灼烫着萧宁肩上的皮肤,也瞬间浇熄了她方才所有的怒火,只余下满心酸软的心疼。她迟疑了一下,回抱住了怀中这个颤抖得如同秋叶般的人,手指穿过沈今生冰凉如水的白发,一遍遍安抚地、笨拙地抚摸着沈今生的后颈和脊背,感受着掌下那单薄身躯里传来的震颤。
  这个总是冷静自持、仿佛无所不能的沈今生,此刻在她怀里哭得像一个迷途已久、终于找到归处的孩子,褪去了所有伪装和防备,只剩下全然的脆弱和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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