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江南堂此番可是遭殃,乌泱泱大军压至焦阳城,两边对峙一月有余,直逼江南堂交出林双和皇后的遗体,否则这千军万马岂是开玩笑?只可怜江南堂的弟子们,这场苦战,还有几人能生还尽孝父母跟前啊!
  醒木拍下,一声脆响,林单从梦中惊醒,听到细细的啼哭声,他与杨渃湄不敢耽搁,立即披衣起身,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
  更深露重,到了院中,啼哭声正是从主屋中传来,待进去才发现林似已经赶到,正使劲从跪坐在地的人手中抢出一个婴孩。
  小双!
  婴孩那点伶仃的脸和脖子在林双手中不堪一击,几人将孩子抱走时,啼哭声蓦地清晰起来,一高一低交错着、煎熬着。
  林双伏地大哭,林似伸手抱着她,心疼地不断喊她,林单和杨渃湄心中也不好过,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的哭泣声沉闷的压在众人的心头。
  沈良时的遗体停在江南堂,孩子留在当年专门为她修建的院子中,一点风声不敢漏到林双耳中。她摔下檀山,至今已有一月,焦阳情况焦灼,林单每日焚膏继晷,连林似也在两地折返十余次,便都将此事一时忘了,不成想林双刚下地的第一件事,是来掐死这个孩子。
  杨渃湄检查过孩子身上,松了一口气,将他放回摇篮中。摇篮的小被中散着一摞信封,她拿起来翻了翻,每一个上面都写着林双亲启,她将这摞信递到林双眼前。
  泪眼朦胧的人接过来,一封一封拆开,里面的信纸压着桂花,有烫金花样,是林双当时为沈良时找来的。
  信中字迹娟秀,一字一句读来,是沈良时在最后几日的千言万语,内容不一,从添衣到让林双活着,从三餐到让林双活着全是让林双活着,最后又附上一句林双,对不起。
  十余封,便有十余句对不起。
  为她食言、为她狠心、为她身不由己、为她抛下自己先行、为她不肯言明诸多理由,犹如万箭穿心。
  沈良时的道别,从她醒来开始,她是早预见自己时日不多,于是拼命地留恋着林双在她身边的一呼一吸,连睡下都觉得是浪费时间,林双盼着转瞬即逝、好回江南堂过年的那几日,她却希望能够无限延长。
  她在夜深人静、无人打搅时,将林双的面容描摹了一遍又一遍,自顾悄然流泪,无声诉说不舍,她将每一日都作最后一日,每一眼都是最后一眼。
  林双和她提到的以后,成一把跨越时间的利刃,在当时剜沈良时的心,让她恨自己短命身,却还想和林双长相守,又在如今剜林双的心,恨自己无力回天,恨自己眼瞎耳聋,没能看到她在夜里的泪,没能听到她心里喊自己的名字。
  沈良时。
  林双喊着这三个字,将信纸拍在地上,伏倒在地,哀恸大叫,在回忆中找寻她和自己道别的痕迹,想和她感同身受,共同分担这样的凌迟。
  沈良时
  爱之深,能为她舍弃一切,哪怕是最向往的自由,哪怕是自甘服毒,又是恨之切,宁死不说分毫,离去后留下这些来囚着拘着,不教她能跟过去。
  沈良时!
  宛如报复自己之前以命相逼,她独自一人隐瞒这些事,在深宫中等着盼着,在四角的天空下守着痛着。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回忆,是她独身苦痛时的饴糖,也成了她决然赴死时的砒霜。
  林似不知第几次来探望,林双依旧躺在自己书房中,不言不语,不声不响,仿佛成了一尊石像。
  自醒来后,林双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彻夜难眠时从枕头下摸到那个蓝宝石的蝴蝶,都足以让她心如刀绞,于是更不敢去看主屋的一景一物。
  师姐。林似坐在榻边,眼睛红红的,明明刚躲在外面哭过,进来见了她又忍不住,转过去揉揉眼睛,才道:大师兄昨天和朝廷的人谈了。
  林双恍若未闻,手中捏着蓝宝石蝴蝶,双眼空洞地盯着屋顶。
  狗皇帝要他把你和良时姐交出去,把孩子送回皇宫,否则三日后就下令进军江南堂,大师兄和他们唇枪舌剑,最后争到的让步也不大,他们坚持要回良时姐,但是答应不会杀你。
  不如杀了我。
  好过这般行尸走肉。
  林似落下泪来,恳求道:师姐,你不要这么说
  林双合上干涩的眼,事到如今,她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林似胡乱抹了把脸,继续道:这一个月,大师兄晕过去好几次,十万大军就在焦阳,另外还有从日月关赶过来,师姐江南堂真的打不了,堂中弟子有的才十几岁,师姐,我知道良时姐走了你心里难过,可是可是那些弟子,他们有的才刚来,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父母都等着他们回去啊,师姐,我们不能让这些孩子白白丧命啊!
  杀皇帝不行,国不可无君,草原才刚刚收复,与朝廷开战不行,不能因为一己私欲而令无数人丧命,甚至自尽也不行,总有无数个理由拦着,此身当真不由己。
  林双呼出一口气,哑声道:出去吧。
  林似道:师姐!
  林双将头偏向里侧,不欲多言。
  杨渃湄走进屋,拍了拍林似让她离开,她坐在榻边,先搭了林双的脉,随后又嘱咐几句,但都没得到回应,杨渃湄叹了口气,将散落在案上的信一一收好,放入信封中,视线扫到上面的内容时也不禁黯然神伤。
  其中一封中写着几味药材,让她愣住,才发现这一封与其他的信大相径庭,是一张奇怪的药方。
  小双,这个也是良时写的吗?
  林双迟滞地睁眼看去,随后坐起身下地,接过来看了,正是那夜沈良时所谓的给自己开的简单方子。
  杨渃湄问:她有和你说这是治什么病的吗?
  林双缓慢地摇头,她什么都没和我说。
  杨渃湄曾看过沈良时的尸体,得到的结果是体弱导致毒发提前,什么毒连杨渃湄都看不出来,只说是很奇怪。
  林双一直以为是萧承锦逼她喝药怀子留下的毒。
  口鼻呛血,面色灰败和萧承锦一样。林双眸中失神,喃喃道:是她给萧承锦下的毒。
  萧承锦一应吃穿用度都有人专门检查试毒,沈良时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给他下毒?
  杨渃湄忧心忡忡,按照你所说,戚溯曾为皇帝诊治为惊厥,无人反驳,看来皇帝和太医并不知道这件事。
  林双捏着那张药方,愣愣地走了几步,脑中闪过无数情景。
  是香,是嘉乾宫的香。
  每次我进她殿中都能闻到没散尽的熏香,但是我在时她从不点香。
  那晚她让迦音送去的是香料。
  原来如初,原来如此
  戚溯知道,迦音知道,甚至其他人也知道,唯独她不知道。
  林双绊到书案,跪坐在地,双手撑着案,无端气笑了,她咬牙道:沈良时,你竟瞒我至此!
  杨渃湄扶住她,颤声劝道:小双,她没得选,这毒毒性不强,要长年累月才会生效,大概从回宫时她就开始准备了,她本就身弱,即便不是怀有身孕,也会比皇帝先毒发的。
  眼泪砸在那纸药方上,晕开字迹,林双抓皱了纸张。
  杨渃湄道:你师兄说,她早自己无救,这个应该是压制毒性的药方,皇帝想活,就只能用这张方子续命。
  所以她将这纸方子送到江南堂,沈良时了解林双到此地步,知道她一定会做出触怒朝廷的事,最后用心血灌溉出这纸药方来护住林双,为此她不惜将皇帝的孩子也送到江南堂,掣肘朝廷。
  林双两眼一黑,几乎喘不上气,杨渃湄扶着她跪坐在地,眼眶酸胀,道:小双,她做这么多,就是要你活着。
  林双的眼睛已经聚不起神,眼睫、嘴唇乃至全身都在发抖,心口传来的抽疼让她昏死不过去。
  活她要我活,我该怎么活呢
  二月伊始,皇帝骤然病倒,太医救治三日无济于事,命悬一线时,江南堂千里送来一粒药丸,内庭惶惶,没人敢拿主意,侍疾的晏嫣然一把抢过来喂皇帝服下。
  横竖不过一死,总好过看着你们干瞪眼!
  药物起效,皇帝的病情止住,众人悬着的心放下来。
  二月中旬,平西王前往焦阳谈判,一块儿到的还有江湖各大门派门主,崔子毅、镜飞仙、蓬莱仙同在其中,谈判地改到南屏城外天坑边。
  皇帝的命有一半在江南堂手中,谈起来就要比之前轻松些。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